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去看看画眉田庄。这时还不到中午,我想不妨就在我房里过夜,反正和在客栈里过夜一样。再说,我可以从容地腾出一天工夫,有些事跟房东料理一下,这样也好省得再往这里跑一趟。
休息了一会之后,我就叫仆人去打听到村子里怎么走。我们颠簸了大约三个钟头才赶到,牲口都快给累坏了。
我把仆人留在那里,独自走下山谷。那灰色的教堂显得更灰暗了,那凄凉的教堂墓地显得更凄凉了。我望见一只沼地羊在啃吃坟上的矮草。天气晴朗和煦—对于旅行来说,有些过于暖和,但是并没热得我无法观赏这上上下下的宜人景色。假若我是在临近八月时见到这般美景,我管保受不住这诱惑,要在这僻静环境中消磨一个月。那些群山环绕的幽谷,荒原上那些陡峭险峻的岗峦,冬天没有什么比它们更荒凉的,夏天没有什么比它们更奇妙的。
我在日落之前赶到了田庄,敲敲门,等人来应。我从厨房烟囱袅袅升起的一缕细细的蓝烟断定,家里人都到后院去了,因而没有听见我敲门。
我骑马进了院子。门廊下面,一个九岁或十岁的小姑娘,坐在那里编织东西,一个老妇人靠在门阶上,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斗。
“迪安太太在家吗?”我问老妇人。
“迪安太太?不在!”她答道。“她不住在这儿,她上山庄去啦。”
“那你是女管家吧?”我又问。
“是呀,俺管这个家,”她答道。
“好,我是房主人洛克伍德先生—不知道有没有房间给我住?我想在这里过一夜。”
“房主人!”她惊叫道。“嗐,谁晓得你要来呀?你该捎个信来!家里没有干净屋子,也没有像样的房间—压根儿没有啊!”
她丢下烟斗,急忙奔到房里,小姑娘跟在后面,我也走进去了。我很快就发觉,她说的是实情。而且我还发现,我这次不期而至,搞得她惊慌失措。
我叫她不要慌,我出去走一走,她好趁机把起居室清理出一个角落,让我吃饭,再收拾出一间卧房,让我睡觉。我也不用她扫地掸灰,只要把炉火烧旺,铺上干净被褥就行了。
她似乎很愿意尽力,虽说她把炉帚当作拨火棒戳进炉栅里去了,还用错了其他几件工具。不过我走开了,相信她一定能收拾好一个休息的地方,等着我回来。
呼啸山庄是我打算出去溜达的目的地。我刚走出院子,转念一想,又回来了。
“山庄上的人都好吧?”我问女管家。
“据俺所知,都好!”她答道,端着一盆热炭渣匆匆走了。
我原想问问迪安太太为什么丢下田庄走了,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不能耽搁她的,于是我便转身走了,一路上悠闲地信步走去,身后映着落日的霞光,前面迎着冉冉升起的月亮的淡辉:一个渐渐暗下去,另一个渐渐亮起来,我就在这时走出了庄园,登上了通往希思克利夫先生住宅的那条石子岔路。
我还没有望见那座住宅,天已经早暗下来了,只有西边天际还剩下一抹朦胧的琥珀色的余晖,但是我仍可借助皎洁的月光,看清小路上的每一颗石子,每一片草叶。
我既不要从栅门上爬过去,也不要敲门—门一推就开了。
我心想,这可是一项改进呀!我的鼻孔帮助我发现了另一项改进:从那些普普通通的果树丛中,飘来了一股紫罗兰和桂竹香的芳香。
门窗都洞开着。然而,正如煤区常见的那样,一炉红红的旺火把壁炉照得通明,一眼望去使人产生一种舒适感,觉得也能忍受那过多的热量了。不过呼啸山庄的堂屋大得很,有的是空地方,可以躲开那热的威力。因此,这屋里的人就待在一个离窗口不远的地方。我还没进门,就能看清他们,能听见他们在说话,于是便望着,听着,这是受到好奇心和嫉妒心驱使的缘故,我在那里留连的时候,这种交织的感觉还在滋长着。
“相—反!”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说道。“这是第三遍了,你这笨蛋!我不想再教你了。用心点,不然我就揪你的头发!”
“那好,相反,”另一个人以深沉而柔和的语调答道。“那就亲亲我吧,我学得这么用心。”
“不行,先给我准确地念一遍,不许有一个错。”
那说话的男子开始念了。他是个年轻人,穿着很体面,坐在一张桌子边,面前放着一本书。他那英俊的面孔喜气洋洋的,一双眼睛总也不安分,一次次地从书页上溜到搭在他肩头的一只白白的小手上,小手的主人一发现这种不专心的迹象,就用这只手朝他脸上啪地打一下,让他收心。
小手的主人站在他背后。她俯身辅导他学习时,她那轻柔发亮的卷发,有时和他的棕色头发交错在一起。而她那张脸—幸亏对方瞧不见她那张脸,不然他决不会这么安稳—我却看得见。我咬着嘴唇,悔恨自己丢掉了一个机会,本来可能是有所作为的事情,现在却只能对着那令人倾倒的美貌干瞪眼。
课上完了,做学生的并没有根绝错误,但是却要求奖励一下,获得了至少五个吻,而他又慷慨地回报了。接着,他们来到了门口,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断定他们要出去,到荒野上散散步。我想,在这个当口,要是哈雷顿·厄恩肖看见我这个没福气的人出现在他跟前,他即便嘴里不说,心里也要诅咒我下到地狱的最底层。我觉得自己心里有鬼,太不光彩,便悄悄绕了个圈子,想到厨房里去躲一躲。
这边也是通行无阻。我的老朋友迪安太太坐在门口,一边做针线,一边唱歌,歌声常被从里面传来的嘲笑和抱怨所打断,那些话说得很粗野,跟那歌声实在太不协调。
“俺宁肯耳朵根里从早到晚听人骂骂咧咧,也决不想听你哼哼唧唧!”待在厨房里的那人说道,算是回答内莉说的我没听清的一句话。“真是太丢脸啦,俺每回一打开《圣经》,你就开口哼哼,赞颂撒旦,歌颂尘世间一切罪孽深重的邪恶!哦!你真是个乏货,她是另一个乏货,可怜那孩子落在你们俩手里,算是没救了。可怜的孩子呀!”他添了一句,哼了一声。“他中了邪了,俺敢肯定!哦,上帝,审判她们吧,俺们人世的统治者既没有王法,也没有公道!”
“才不呢!不然,我想我们就得坐在柴火堆上给烧死,”唱歌的人抢白道。“别吵了,老头子,像个基督徒那样念你的《圣经》吧,就别管我了。我在唱《安妮仙子的婚礼》—一支很好听的歌曲—是伴着舞唱的。”
迪安太太刚要开口再唱,我就走上前去,她当即认出了我,忽地跳起来,喊道:
“哦,上帝保佑你,洛克伍德先生!你怎么会想到这样回来啦?画眉田庄全都关闭了。你应该先跟我们打个招呼呀!”
“我已经做了安排,在我逗留期间,就住在那边,”我答道。“我明天又要走。你怎么搬到这儿来了,迪安太太?告诉我。”
“你去伦敦不久,齐拉就走了,希思克利夫先生要我来,待到你回来。不过,请进来呀!你是今晚从吉默顿走来的吗?”
“从田庄走来的,”我答道。“趁他们给我收拾卧房的当儿,我想跟你家主人把事情了结了,我觉得我一时很难再有机会了。”
“什么事情,先生?”内莉问道,一边把我领进堂屋。“他这阵出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关于房租的事,”我答道。
“哦!那你得跟希思克利夫夫人去结算,”她说道,“或者不如跟我结算。她还没有学会怎么料理她的事务,由我替她代理,没有别人啦。”
我显得很惊讶。
“啊!我明白了,你还没听说希思克利夫死啦!”她接着说道。
“希思克利夫死啦?”我惊叫道。“多久了?”
“三个月了—不过,请坐下,把帽子给我,让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等一等,你还没有吃饭,是吧?”
“我不要吃。我已经吩咐家里预备晚饭了。你也坐下来。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死!让我听听是怎么回事。你说他们一时半刻回不来—那两个年轻人吗?”
“可不—他们总是深更半夜还在外面闲逛,我每天晚上都要责备他们—不过他们才不理我呢。至少喝一杯我们的陈酒吧—这对你会有好处的—你看样子累了。”
我还没来得及推辞,她就连忙去取酒了。我听见约瑟夫在说:“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勾引男人,这不是丢死人的丑事吗?还要到主人的地窖里去拿酒!人家坐在那儿瞧着,都觉得害臊。”
迪安太太并没停下来回敬他,而是很快又进来了,端来满满一银壶酒,我以恰如其分的真挚口吻称赞了那酒。接着,她就给我讲了希思克利夫后来的情况。照她的说法,他的结局很“蹊跷”。
她说:你离开我们不到两个礼拜,主人就叫我到呼啸山庄。我念着凯瑟琳,满心欢喜地服从了。
我第一次和她见面,真使我又伤心又震惊!自从我们分手以后,她变得太厉害了。希思克利夫没有解释,他为什么改变主意要我来这里。他只告诉我说他需要我,他讨厌见到凯瑟琳。我得把小客厅当作我的起居室,让她跟我在一起。他一天不得不见她一两次也就够了。
凯瑟琳似乎很喜欢这一安排。我陆陆续续偷运来一大批书,以及其他一些东西,这都是她在田庄时用来消遣的。我满以为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下去了。
可惜这种妄想没有持续多久。凯瑟琳起初倒挺满意的,但是不久就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一是眼看春天快到了,却不许她走出花园一步,硬要把她关闭在那狭小的天地里,这真使她感到烦躁;二是我要料理家务,不得不常常离开她,她就抱怨说太寂寞。她宁可到厨房里跟约瑟夫吵嘴,也不愿意一个人冷清清地坐着。
我并不介意他们争吵。但是,一遇到主人想独自占用堂屋的时候,哈雷顿也往往不得不躲在厨房里。起初,等他一来,凯瑟琳就要离开厨房,或者默默地帮我做点事,既不理会他,也不跟他说话;而他呢,也总是绷着个脸,尽量一声不吭。没过多久,凯瑟琳的态度渐渐变了,变得不能让他清静了。她一个劲地议论他,说他愚蠢、懒惰,不知道他怎么能忍受他那种生活,怎么能整晚地坐在那里,盯着炉火打瞌睡。
“他就像条狗,不是吗,埃伦?”她有一次说道。“要么像一匹拉车的马?他就会干活,吃饭,睡觉,永远如此!他的脑袋该是多么空洞无聊啊!你做过梦吗,哈雷顿?要是做过,都是些什么梦?不过,你不能跟我说话呀!”
说罢,她就望望他。但是,哈雷顿既没开口,也没再瞧她。
“他也许正在做梦呢,”凯瑟琳接着又说。“他抽动起他的肩膀来,就像朱诺抽动它的肩膀一样。你问问他,埃伦。”
“你要是不放规矩点,哈雷顿先生就要请主人叫你上楼了!”我说。哈雷顿不只是抽动肩膀,他还握紧了拳头,大有动武的架势。
“我知道我在厨房的时候,哈雷顿为什么从不说话,”又一次,她大声嚷道。“他怕我笑话他。埃伦,你看呢?有一回他自学念起书来,因为我取笑他,他就把书烧了,不念了—他不是个傻瓜吗?”
“你不是在淘气吗?”我说道。“回答我呀?”
“也许是吧,”她接着说道,“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蠢。哈雷顿,我要是给你一本书,你现在肯要吗?我要试一试!”
她把她正在读的一本书放在他手上,他一下子扔掉了,嘴里还嘟嘟囔囔:她要是还不罢休,他就拧断她的脖子。
“好吧,我把书放在这儿,”她说,“放在桌子抽屉里,我要去睡觉了。”
接着她向我嘀咕了一声,要我看着他碰不碰书,便走开了。可是哈雷顿就是不肯走近那本书,第二天早晨我如实告诉了凯瑟琳,使她大为失望。我看得出,哈雷顿总是那样气愤,那样懒散,她觉得很难过—她受到良心的责备,不该吓得他不求上进了—这件事她干得真有成效。
不过,她心眼机灵,正在设法弥合这一创伤。当我熨衣服,或者干些其他不便在小客厅里做的固定活计时,她就拿来一本有意思的书,大声念给我听。遇到哈雷顿在场的时候,她往往念到有趣的地方就打住,把书摊开在那里走掉了。她一次次地这样做。可哈雷顿固执得像头骡子,偏偏不肯上钩,逢到雨天还跟约瑟夫抽起烟来,两人像机器人似的分坐在壁炉两边:年纪大的幸好耳聋,听不清凯瑟琳那些他所谓的胡言乱语,年纪轻的则极力装作不想听。晚上天气好时,年轻人就出去打猎,凯瑟琳又打哈欠又叹气,缠着我跟她说话,等我一开口,她就跑到院子和花园里去,并且使出最后一招,放声大哭,说她活腻了,她这一生真没有价值。
希思克利夫先生变得越来越落落寡合,几乎把哈雷顿拒于他的房门之外了。由于三月初发生了一起意外,哈雷顿不得不在厨房里待了好几天。他那是一个人上山去,不想枪走火了,弹片伤了胳膊,还没等赶到家,就流了好多血。结果,只得待在炉火边静养,直至复原为止。
有他在厨房里,凯瑟琳倒觉得挺合意。不管怎么说,这使她更讨厌去她楼上的房里了,她硬逼着我在楼下找点活干,她好和我做伴。
复活节礼拜一那天,约瑟夫赶着几头牛到吉默顿赶集去了。下午,我在厨房里忙着熨被单。厄恩肖坐在壁炉角上,像往常一样郁郁不乐。我的小女主人闲得无聊,便在玻璃窗上画起画来,有时变换花样,闷声闷气地哼几句歌,轻轻地叫唤两声,烦躁地朝她表哥的方向瞅几眼,只见他一个劲地抽烟,两眼望着炉栅。
我对她说,她挡住了我的亮光,我都没法干活了,她就挪到壁炉那边去了。我没大注意她的举动,但是,霎时间,我听见她开口了:
“我发觉,哈雷顿,如果你对我脾气不那么坏,不那么粗野的话,我现在很想—很乐意—很喜欢你做我的表哥。”
哈雷顿没有答理她。
“哈雷顿,哈雷顿,哈雷顿!你听见没有?”她接着又说。
“去你的吧!”哈雷顿毫不妥协,粗暴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