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工具房里拿来一把铁锹,拼命地挖了起来—铁锹挖到了棺材,我就用手来挖。棺材打螺钉的地方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眼看就要达到目的了,恰在这时,我仿佛听见就在坟边上面,有人叹了一口气,还俯下了身子。‘我要是能掀开这盖子,’我喃喃说道,‘我巴不得他们用土把我们俩都埋起来!’我更加拼命地掀盖子。我耳边又传来一声叹息。我仿佛觉得这叹息的暖气,挤走了夹着雨雪的冷风。我知道,周围并没有血肉之躯的活物。但是,正如你在黑暗中感觉有什么活物走来,可又分辨不出是什么活物一样,我也分明感觉凯瑟琳就在那里,不是在我脚下,而是在地面上。
“陡然,我心里泛起一股轻松的感觉,涌过四肢。我丢下了痛苦的劳作,顿时得到了安慰,无法形容的安慰。她和我待在一起,我又填平墓穴时,她依然和我在一起,而且把我领回了家。你愿笑就笑吧,反正我相信我回到家中就会看见她。我相信她和我在一起,我禁不住要和她交谈。
“一到山庄,我就急火火地冲到门前。门闩上了。我记得,那个该死的厄恩肖和我妻子不让我进去。我记得我停下来,把他踢得透不过气来,然后急忙奔上楼,跑进我的屋子和她的屋子—我迫不及待地四下张望—我觉得她就在我身边—我几乎看得到她了,可就是看不见呀!这时,我真是心急火燎,痛苦地渴望着,狂热地祈求只要看她一眼!我一眼也没看到。她生前常常捉弄我,死后还是如此!从那以后,我总是时多时少地被那难以容忍的折磨所捉弄!真是可恶—我的神经总是给绷得紧紧的,要不是因为像羊肠线那么牢的话,早就松下来了,变得像林顿的神经一样脆弱。
“我和哈雷顿坐在堂屋里的时候,就觉得仿佛我一出去,便能遇见她;我在荒野散步的时候,仿佛我一回去,便能遇见她。我一离开家,便又急急忙忙地赶回去。我敢肯定,她一定待在山庄什么地方!我在她房里睡觉时—后来就不敢睡在里面了—我在那儿躺不住,因为我一闭上眼,她要么待在窗外,要么把镶板拉回去,要么走进房来,甚至把她那可爱的脑袋枕在她小时候枕过的枕头上。我只得睁开眼睛看看。因此,我一夜里要把眼睛睁合一百次—每次总是失望!真让我活受罪呀!我常常大声呻吟,搞得约瑟夫那老混蛋毫无疑问地认为,我这是良心在身体里乱折腾。
“现在,我既然看见了她,心里也就平静了—平静了一点。这是一个奇怪的讨命法,不是一英寸一英寸地,而是一丝丝地置于死地,十八年来,就用这幽灵般的希望来戏弄我!”
希思克利夫停住了,擦了擦额头—他的头发黏在额头上,全给汗水浸湿了。他两眼直瞪着壁炉里红红的余烬,眉毛没有皱起,而是扬得高高的,挨近了太阳穴,减少了几分他那阴沉的神气,但是流露出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以及为一件甩不开的事情感到焦灼不安的痛苦神情。他并非在完全对我说话,我一直没开腔—我不愿意听他说话!
过了一会,他又出神地看着那幅画像,把它取下来,靠在沙发上,以便更好地端详一番。正在他仔细端详的时候,凯瑟琳进来了,说她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备好小马了。
“明天派人把这送过去,”希思克利夫对我说,然后转向凯瑟琳,接着说道:“你不用骑小马啦。今晚天气很好,到了呼啸山庄,不管你到哪里去,都用不着骑马,你的脚可以为你效劳—走吧。”
“再见,埃伦!”我亲爱的小女主人低声说道。她亲我的时候,她的嘴唇像冰一样凉。“来看我,埃伦,别忘了。”
“当心别做这种事,迪安太太!”她公公说道。“我想跟你说话时,我会到这儿来的。我才不要你到我家探头探脑呢!”
他做了个手势,叫凯瑟琳走在他前面。凯瑟琳回头望了一眼,真叫我心如刀割,随即她便遵命走了。
我从窗口望着他们顺着花园走去。希思克利夫用胳膊夹着凯瑟琳的手臂,不过看得出来,凯瑟琳起初不肯让他这样做。希思克利夫大步流星地把她拖到小路上,路边的树木把他们遮没影了。
第十六节
我去过山庄一次,但是自从凯瑟琳走后,我就没有见到过她。我上门去问候她时,约瑟夫却用手把着门,不许我进去。他说林顿夫人“没空”,主人不在家。齐拉给我讲过一些他们的情况,不然我连谁死了,谁活着,也很难知道。
我从她的话里听得出来,她嫌凯瑟琳高傲,不喜欢她。我家小姐刚去时,曾要求她帮点忙,可是希思克利夫叫她只管自己的事,让他儿媳妇自己照料自己。齐拉本是个心胸狭窄、自私自利的女人,一听便欣然服从了。凯瑟琳受到这般怠慢,难免要耍孩子气,便以鄙夷不屑加以回敬,于是,就把这个向我提供情况的女人,毫不含糊地列入她的仇人之列,好像她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亏待她的事。
大约六个礼拜以前,就在你来前不久,有一天我和齐拉在荒野上碰见了,进行了一次长谈。以下就是她告诉我的一些情况。
“林顿夫人来到山庄所做的第一件事,”她说,“就是对我和约瑟夫连声晚安都没说,就奔到楼上,把自己关在林顿的房里,一直待到早上。就在主人和厄恩肖吃早饭的时候,她走进堂屋,浑身哆哆嗦嗦地问道,能不能去请大夫来?她表弟病得很重。
“‘知道了!’希思克利夫答道,‘可是他这条命一文不值,我也不想在他身上花一文钱。’
“‘可我不知道怎么办,’她说。‘要是没有人帮帮我,他就要死了!’
“‘给我走出屋去!’主人嚷道。‘关于他的事,我一句也不要听!这里谁也不关心他怎么样。你要是关心他,就做他的看护好啦;你要是不关心他,就把他锁在房里,随他去。’
“于是,林顿夫人就来烦我,我说我叫这烦人的东西折磨够了。我们各人有各人的事,她的任务是服侍林顿,希思克利夫先生叫我把那份苦差事交给她的。
“他们俩是怎么凑合过来的,我也说不上来。我猜想,林顿总是不停地闹腾,白天黑夜地哼哼唧唧;林顿夫人极少睡觉,这可从她那苍白的面孔和困乏无神的眼睛,看得出来。有时候,她狼狈不堪地跑到厨房里,看样子是想求人帮忙,不过我可不想违背主人的旨意。我从来不敢违背他,迪安太太。虽说我也觉得不请肯尼思大夫是不对的,但这不关我事,用不着我去指点,去抱怨。我一向不愿多管闲事。
“我们都上床以后,我偶尔又开了一两次房门,只见她坐在楼梯顶上哭,我赶忙关上了门,生怕心肠一软爱多事。我当时的确可怜她,可你知道,我还是不想丢掉饭碗呀!
“最后,有天夜里,她终于壮起胆子闯进了我房里,说出的话可真把我吓坏了:
“‘告诉希思克利夫先生,他儿子要死了—这一次他真要死了。马上起来,去告诉他!’
“她说完这话,又走了。我又躺了一刻钟,一边听,一边发抖。没有一点动静—家里静悄悄的。
“‘她搞错了,’我自言自语地说。‘他好了。我用不着惊动他们啦。’我又睡着了。可是睡着睡着,又让一阵尖锐的铃声把我第二次吵醒了—我们家只有这一个铃,是特意为林顿装上的。主人喊我,叫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告诉他们,他不要再听见那个声音。
“我转告了凯瑟琳的话。他自言自语地骂了几声,过了一会,拿着一根点亮的蜡烛出来了,朝他们房里走去。我跟了进去。希思克利夫夫人坐在床边,叉着手搭在膝头。她公公走上前,把蜡烛凑到林顿的脸跟前,看看他,又摸摸他,然后转向凯瑟琳。
“‘喂—凯瑟琳,’他说,‘你觉得怎么样?’
“凯瑟琳木然没有吭声。
“‘你觉得怎么样,凯瑟琳?’他又问了一遍。
“‘他平安了,我自由了,’她答道,‘我本该感觉不错—但是,’她带着无法掩饰的悲痛心情,接着说道,‘你丢下我一个人跟死亡搏斗了这么久,我感到的、看到的只有死亡!我觉得就像死了一般!’
“她看上去也真像死了一般!我给了她一点酒。哈雷顿和约瑟夫让铃声和脚步声吵醒了,在外面听见我们说话,这时也进来了。我相信,约瑟夫见这孩子死了,心里是很高兴的。哈雷顿似乎有些难过,不过他一个劲地盯着凯瑟琳,也就顾不得去思念林顿了。但是主人叫他再睡去,这里不需要他帮忙。后来,主人叫约瑟夫把尸体移到他房里,叫我也回房去,留下希思克利夫夫人一个人。
“早上,主人叫我去告诉她,她得下楼吃早饭。她已经脱了衣服,像是要睡觉,说她不舒服。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我告诉了希思克利夫先生,他答道:
“‘好吧,随她去吧,等下葬后再说。时常上去看看,她需要什么就给她拿去。等她见好些,就来告诉我。’
据齐拉说,凯茜在楼上待了两个礼拜。齐拉一天去看她两次,本想待她好一些,但是她要增进好意的一次次努力,都被对方趾高气扬地断然拒绝了。
希思克利夫立刻跑到楼上,给她看林顿的遗嘱。他已经把他所有的动产,连同原来属于凯瑟琳的动产,全都遗赠给他父亲。这个可怜的东西在他舅舅去世之后,凯瑟琳离开山庄的那个礼拜里,因为受到威逼或哄骗,写下了那份遗嘱。由于还未成年,他无法过问土地。不过,希思克利夫已经按照他妻子的权利和他本人的权利,早把这些田地搞到自己手里了。我想这是合法的:不管怎么说,凯瑟琳既没有钱,也没有亲友,希思克利夫再怎么鲸吞,她也奈何不得。
“除了那一次,”齐拉说,“除了我以外,谁也不曾走近她的房门……谁也不曾问起她。她第一次下楼走进堂屋,是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
“那天我给她送中饭的时候,她嚷嚷说,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再也受不了啦。我就告诉她,主人要去画眉田庄了,厄恩肖和我不会妨碍她下楼。于是,她一听见希思克利夫骑着马奔驰而去,就来到了楼下,穿着一身黑衣服,黄色的卷发梳在耳后,朴素得像个教友派教徒:她无法把卷发梳直。
“约瑟夫和我常在礼拜天到小教堂去,”(迪安太太解释说,你知道,那小教堂里现在没有牧师了,人们把吉默顿的美以美会或浸礼会会所—我说不清是哪一个,叫作礼拜堂。)“约瑟夫已经去了,”她接着说道,“不过我想我还是留在家里好。年轻人有个年纪大的人照看总是好些,哈雷顿尽管羞羞答答,却不是个规规矩矩的榜样。我让他知道,他表妹很可能要和我们一道坐着,她向来总是要大家遵守安息日的礼仪,所以,当她待在这里时,他最好别摆弄他的枪,也别忙乎屋里的零碎活。
“他一听我这么说,脸刷地红了,两眼瞅了瞅自己的手和衣服。一转眼工夫,鲸油和火药全给收起来了。我看他有意想陪陪表妹,而且从他那副架势猜想,他想把自己搞得体面些。本来主人在场时我是不敢笑的,这时我却笑起来了,说他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他的忙,并且讥笑他心慌意乱的样子。他沉下脸,骂起来了。”
“我说迪安太太,”齐拉见我不喜欢她那副姿态,便接着说道,“你兴许认为你家小姐太高雅了,哈雷顿先生配不上她,你兴许是对的。不过我承认,我很想压一压她的傲气。如今,她的学问和高雅对她又有什么用呢?她和你我一样穷,我敢说更穷些:你在攒钱,我也在尽量积攒一点。”
哈雷顿允许齐拉帮他忙,齐拉把他捧得高高兴兴的。所以,等到凯瑟琳进来时,用那女管家的话说,他几乎忘记了她以前对他的侮辱,尽力想讨她喜欢。
“夫人走进来了,”齐拉说道,“像冰柱一样冷冰冰的,像公主一样高傲。我立起身来,把我坐的扶手椅让给她。不,她对我的献殷勤嗤之以鼻。厄恩肖也站起来了,请她到高背长椅那里,坐在炉火旁边,他想她一定冻坏了。
“‘我已经给冻了一个多月啦,’夫人答道,尽量带着轻蔑的语气,把个‘冻’字拖得很长。
“她自己搬了一把椅子,摆在离我们俩都有一定距离的地方。
“等她坐暖和了,便开始向四周张望,发现柜子上有好几本书。她马上又站起来,伸手想去拿书,可是书放得太高了。
“她表哥眼见她想拿又够不着,终于鼓起勇气去帮助她。夫人兜起了长裙,表哥便顺手拿起一本书放了进去。
“对于小伙子来说,这是他在献殷勤上迈出的了不起的一步。夫人没有谢他,但是表哥还是感到很得意,因为对方接受了他的帮助。等夫人翻看那些书时,他还大着胆子站在她后面,甚至俯下身,指点书中几幅古老的插图中哪些地方令他感兴趣。尽管夫人表现得很无礼,往往把书页猛地一扯,不让他的手指碰到,他还是不气馁。既然看不了书,他就退后一点,看她的人。
“夫人继续看书,或者找点什么可看的。渐渐地,她表哥把注意力集中到仔细打量她那又亮又密的卷发上了—他看不见夫人的脸,夫人也看不见他。也许他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而像个孩子被烛光吸引住了似的,最后索性从盯着看转到动手摸了。他伸手去摸一绺卷发,轻柔得像摸一只小鸟。他这一摸,就像往夫人脖子上捅进一把刀子,夫人心头火起,忽地转过身来。
“‘马上给我滚开!你怎么敢碰我?你干吗待在这儿?’她以憎恶的口气大声嚷道。‘我受不了你!你再走近我,我就回到楼上。’
“哈雷顿先生缩了回去,那样子要多傻有多傻。他一声不响地坐到高背长椅上,夫人继续翻阅她的书,这样又过了半个钟头。最后,厄恩肖走过来,悄悄对我说道:
“‘你请她念给我们听听好吗,齐拉?我都闲腻了。我真想—我想听她念书!别说我要她念,就说你请她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