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前些日子聚会时,林鹏先生说过,省文物局、考古所给张颔先生的祝寿活动,正式名称为庆祝张颔先生九秩生辰书画展,安排在三十日了,正日子怎么能没有动静,我们来给他办一个。当时以为不过是说说而已,还是我的判断不行,林先生怎么会是个说说而已的人。这不,前三天已正式通知,今天上午十点半在迎泽大街上的交通大厦聚会。此前林先生已说过,民间祝寿,不叫什么大名堂,就叫九秩雅集。
这种事上,林先生说“我们来办”,实际上就是他自己来办。当然,也可说我们,那就成了他花银子,弟子们办事,像我这样既花不了银子也办不了事的,只好占住那个“来”字。
十时半,准时来了。去的时候,带了给张先生写的一轴条幅,写的是:“学津远溯周秦上,风度平居魏晋间。”洒金黄宣,白绫装裱,去了一展开,三晋出版社的张继红先生见了,直夸词儿编得好。我说,愧煞人也,我哪有这样的水平,是抄下杨树达先生的弟子贺杨先生寿诞的联语。张颔先生已经来了,端坐在室内唯一的沙发上,几个人正在分别与张先生合影,说是分些张先生的灵气。我也过去照了一张。
比我还早些到场的,除了林先生、张继红外,还有山西大学教授魏宗禹先生,作家周宗奇先生,书法家姚国瑾先生,篆刻家王志刚先生和刘刚先生,弟子薛国喜先生等人。张先生的大弟子李元茂先生在北京,特意派儿子来祝贺。只是迟迟不见最应当早来一步的降大任先生,据林先生说,是去参加一个学术活动,说好在那儿应个卯就来。一等再等,直到林先生快发火了,降先生才翩翩降临。
先前是在一个客房里,降先生一来,马上移师会议室。待张先生在主位上坐定,奉林先生之命,出任主持人的姚国瑾先生便宣布雅集开始。
第一个发言的是魏宗禹先生,说他早在“文革”前,如何经林先生之介与张先生相识,一见如同拜师,从此时时受其教诲。张先生的学问,乃乾嘉之学的底子,是中国最正统的学问,也是最基本的学问。从这个路子上来,不会有错。就是在与张先生的交往中,他明白了做学问的方法,坚定了做学问路子,先前芜杂无定向,以后就专攻哲学了。遇到了这样一位高明的老师,是他这一辈子的幸运。
按国瑾先生的安排,林先生的发言应当放在最后,所谓压轴者是也。但林先生这样的人,哪在乎什么名分,他要的是痛快,魏先生那边一停声,他就接上了腔儿。说,我等不得了,还是我先说吧。此番雅集,纯属民间动作,既非官方,也就不必要说什么官话,打什么官腔。别看我八十多岁了这么一把年纪,只比张先生小七八岁,从我们相识时起,我一直是把张先生当作我的老师看待的。平日相处是朋友,谈起学问来是老师。我这个人,别的事上稀里哗啦,不成景气,但在对待老师上,那是一点也不含糊的,言语上或许有冲撞,心地上则是十二分的虔诚。我这人认死理,认准了人从不含糊。学问上,我就认了张先生。记得“文革”期间,气氛不那么紧张了,我们这些“牛鬼蛇神”,也就私下里走动了。张先生,林凡先生,李炳璜先生,还有省军区的李副参谋长,我们几个人常在一起喝酒聊天,骂人。有人或许会说,我们这是“死鬼作乐”,不是,是不想死才作乐。在那个年代,不说挨批挨斗了,光那压抑的气氛,都能把人憋死。我们这样交往,就是有个可以喘气的地方。至于以后还会有什么灾难,来了再说呗。
那时候,张先生身体还好,还能喝两盅。有次小聚,张先生喝了点酒,脸上通红,跟我说,君子赠人以言,林鹏啊,我赠你一句话,是《易经》上的,叫:“括囊,无咎无誉。”起初我不理解,后来查了书,知道了是什么意思。括囊,按经书上的解释,就是两头都开口的布口袋。这样的口袋,装不住什么东西,也跑不了什么东西,原本就没有装进去嘛。我知道,这是张先生关心我,知道我这个人口无遮拦,不定什么时候会招来横祸。
那个时期,我想写什么,张先生说,还是不要写的好。到了一九七八年,张先生说,你可以写了。我才开始写我最初的几篇文章,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井田述略》,再后来一发而不可收,陆续写了《丹崖书论》,长篇历史小说《咸阳宫》。张先生曾为我写过一幅字,写的是“笔墨不求缙绅喜,声名毋得狗监知”,有时我看着这幅字,会潸然泪下,不知身在何处。
为张先生办这个雅集,有人说我破费了,不,这不叫破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张先生今天来了,我比什么都高兴!张先生这样的学者,全国有几个,我不知道,山西,我敢肯定,只有这么一个。这样经历磨难,硕果仅存的大学者,我们不珍惜,谁来珍惜,我们不敬重,谁来敬重!
这样情辞恳切的话,我在一旁听了,不由暗暗感慨,一个八十二岁的人,给一个九十岁(实为八十九岁)的人,筹办这样的雅集,在当今这个社会,怕不会有第二人。
今天真是乱套了。也真难为了国瑾这个主持人,空有名分,而无实权,也多亏了他的好脾气,再乱都能应对。林先生就罢,按说该降大任先生了,可是,寿星张先生却迫不及待地表示,他要先说几句。
张先生今天可说是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前些日子刻意蓄起的唇髭,白茸茸贴在上唇上,比得上古代美人的身材,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短,不长不短,恰好彰显了一位老学者的范儿。
张先生说,有朋友劝他,这么大岁数了,不必过什么生日,好自将息,多活几岁比什么都强。他不这么看,给他过生日,朋友高兴,他也高兴。为什么呢——我说个故事。这是张先生的绝活,什么时候,都不会直筒筒地讲道理,多半会说上个笑话什么的,意思有了,乐也逗了。
张先生说,他说的这个故事,是《列子》上的。孔子有次外出游学,在泰山底下,遇上个叫荣启期的老人,这个老人穿着鹿皮做的衣服,弹着琴,唱着歌。孔子见了问,老先生你怎么这么快乐呀。荣先生说,我快乐的事儿太多了。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我能生来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世间总是以男为贵,而我生来就是个男人,这是二乐。再就是,有的人生下来,还没脱离襁褓就死了,而我却能活到九十岁,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此世间,而能活得这么长,还有什么忧愁的呢?孔子听了说,好啊,这是个能自宽自解的人。能做一个荣启期这样的人,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又说,我这个人,一生最信奉的是《易经》里的谦卦。《易经》六十四卦,就这一个卦六爻全吉,没有坏的。这是《易经》的第十五卦,卦辞是:“谦,享,君子有终。”《彖》曰:“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
几十年来,正是抱定谦卦这一做人的宗旨,才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又能在后来的几十年间,做出一点成绩。我的这点成绩,朋友们称赞备至,要叫我说,也扯淡,不过是多看了几本书,多琢磨了点事。学问像高山像大海,我这点本事,不过是一抔土一勺水,说白了,得其皮毛而已。所以我常给人说,我开的是“皮毛有限公司”。没想到,这个皮毛有限公司,还越开越大了,光今天就来了这么多的朋友。因此上,我要谢谢大家!
老人说着,艰难地站起,深深地弯下腰鞠了一躬。大家报之以掌声。接下来发言的有降大任、周宗奇、姚国瑾、张继红诸人。我也说了几句。
大家都说过了,还有点时间。张先生又要说话。大家屏声静气,听老先生有什么高论。不料此番,老先生不讲什么典故了,说他前几天看了《太原日报》上登的一篇文章,说的是,北京大学校园里,有个流浪猫,个头不大,尾巴还短了一截,同学们都叫他“小短”。在食堂里,常会有人给他点吃食;上课了,小短常会跟着同学们进了教室,随便蹲在哪个同学的课桌上,专心听讲。什么课都听,听起来都那么认真。有次一位教授上课,小短就蹲在讲桌上。讲了一半,小短要走了,这位教授还走下来给小短开了门,一面抱歉地说:对不起,今天没讲好。
这是要说什么呢,不等大家稍稍露出不解的意思,张先生徐徐言道:“唉,我这辈子,要是有小短的福气就好了。”
原来如此,大家都笑了。笑过之后,又是一阵缄默。
这是在八楼上。寿宴设在二楼餐厅,共两桌,很丰盛,还上了一个大蛋糕。点了九根蜡烛,张先生气弱,吹了两下没吹熄,弟子们代为吹熄。宴席开始后,张先生的儿子崇宁先生,代表父亲向来宾表示了谢意。张先生精神还好,不管谁过来敬酒,多少都抿上一小口。不觉已两个小时,有些累了,崇宁和国喜搀扶下楼回家。下面有小车伺候。
人少了,两个桌子并过来,又以林先生为中心,开怀畅饮。
席间有一事堪记。不知是志刚还是刘刚,问大任先生,你这个降姓可有来历,这样的提问,最对大任先生的脾胃,当即滔滔不绝,说了降姓的来历,是周什么王的近亲,分封在山西沁水一带,叫降国,就差吟出“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了。我说,大任兄又自我作古了。降姓的来历,我还是有点研究的。记得看过什么书上说,是北汉还是辽国,有一员猛将,战败投降了宋朝,求皇上赐姓,皇上是个聪明而又风趣的人,说卿既降我大宋,那就姓降(xiáng)吧,这老兄也不懂降是什么意思,过了几天,有人说这个降字不好。这老兄又去找皇上,说臣降宋朝,乃真心实意,赐姓为降,让人耻笑,请皇上再赐一姓。皇上说,不用改字了,改了读音就行了,还是这个字,往后不必念降(xiáng),念降(jiàng)好了。岂不知,这成了更大的屈辱,看字读音,恰是“降将”二字。
大任学兄真是好脾气,一面吸烟,一面说,由韩石山胡诌八扯去吧。下午三时,尽欢而散。
我扶林先生下楼,一面说“弟子服其劳”。林先生说,你这不是服其劳,是折吾寿也。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三日于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