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九年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前一天薛国喜来电话,问我忙不忙,若不忙,明天下午可否来张先生家一下,有件事会你惊喜的。我说不忙,一定去,三点吧。二十六日是春节,这些天忙忙乱乱,好久没去看望张先生了。
今天就是昨天说的明天,下午三时,准时去了。国喜已到。进了张先生惯常起坐的房间,国喜笑眯眯地问:你看这房间有什么跟往常不一样的地方吗?
环视一周,没发现什么不同。
国喜指指靠墙的条几,你看!
我一看,啊,这不是一尊青铜塑像嘛。往前凑凑,由不得赞叹,真像。不光形似,重要的是神似,那么庄重,那么慈祥,又那么睿智;似乎刚说罢一个有趣的小典故,别人都笑了,他只是微微地扯动一下嘴角。
是纪峰先生塑的吧。
国喜点头称是。
纪峰先生为张先生塑像的事,先前就听说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完成。见我盯住看个不够,张先生说,底座是临时凑的,已经托人去晋宝斋订做,配个须弥座就好看了。
我对国喜说,这事儿你该记头功啊!
国喜说,还是冯其庸先生这个人好,敬重张先生的人品学问,才派纪峰先生来给张先生塑像。自从结识张先生之后,冯先生先后两次来过太原。冯先生曾给中华书局郑重建议,出版《张颔全集》,只是因为《侯马盟书》刚出版不久,才改为《张颔文集》。前不久中央组织部的一位领导去慰问冯先生,冯先生还专门给这位领导同志谈了张颔先生学问如何好,该怎样礼遇才是。过后中组部这位领导,特意让中组部干部局发文到山西省委组织部,让关照张颔先生。不是前些日子山西省委组织部突然来人慰问,张先生还不知道是冯先生把他的事跟中组部说了呢。
我问国喜,这位操觚者纪峰先生是何许人也。国喜说,韩先生有所不知,此人乃当今京城里有名的青年雕塑家,是冯先生的弟子,也是韩美林的大弟子。据说一九九〇年春天,纪峰来北京参加中央美院雕塑系的专业考试,得知韩美林老师就住在学院附近,便随朋友一起去拜访。韩美林是当今声名山响的大艺术家,纪峰并没有把这次拜访想得太复杂,作为一个学生,能去见一见已经很好了。他揣上自己捏的泥塑的小照片,期许得到一些指点。也许正是这份勇气和他作品中透露的灵气,让韩美林一见如故,留下了这个从未经过任何专业训练的年轻人。这次无心的“路过”,让纪峰一进京城,就踏入真正的艺术殿堂。在韩美林工作室一干就是八年,得到韩氏言传身教,技艺大有长进。在此期间,又拜冯先生为师,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现在企事业界、文化界,包括政界,求纪峰做雕像的不知有多少人,有的要排到两三年之后。一个青铜雕像,通常要三万到五万元。这次是冯先生亲自点的将,要他为张先生做一个雕像,费用全部免掉,连材料钱也不用张先生出。你没有见过此人,年纪不大,还不到四十岁呢。认识冯先生,真是张先生晚年一大幸事。
国喜说着递过一张宣纸,上面有他用毛笔写的字,说张先生让他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写下来,将来放入雕像的内腔。
张先生在一旁说,这叫装藏。
我说,是该有这么一篇文字。接着又说了句很不得体的话,说过去寺庙里,给佛像肚子里装些东西,经卷呀什么的,就是装藏吧。见张先生嘿然无语,赶紧补了一句,有了这个,多少年之后就知道当初是怎么回事了。说罢看了起来——
世上的事,总是有因缘的,我与张颔先生的相识并有幸成为先生的学生,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因缘和福份。先生正直谦逊,学识博赡,奖掖后学,淡泊名利,豁达乐观的无私胸怀,深深地感染和激励着我。先生淡于世务,一心向学,着实令人感动。我也总想尽我的微薄之力,能为先生做点什么。先生是以研究古文字、考古名于世的,治学之馀,常以诗词书画自娱,我深爱之,常被先生奇思妙想的文情妙趣所吸引。于是我准备为先生编一本诗词书画艺文集,资料搜集了一部分,趁先生健在,便想请位有名望的学者为此书写个序言,于是我便想到了着名学者冯其庸先生。电话联系后,冯先生爽快地答应了,随后我将张先生的有关资料给冯先生寄奉去。冯先生看过张先生的着作后,对张先生的为人、为学非常敬佩,于是两位老人就开始了深厚的交往。二〇〇六、二〇〇七年,冯先生曾两次专程来太原看望张先生,很令人感动。张先生也以东汉建初约束石卷拓片及《越人谣》书法答谢。张先生这尊青铜造像是二〇〇八年十月冯先生派其学生纪峰先生来太原为张先生制作的。青铜造像于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份完工。制作形象逼真传神,张先生甚为满意、喜爱。特嘱我以记之。我想从中也能感受出两位耄耋学人的深厚友情吧。
公元二〇〇九年一月二十二日学生薛国喜记于太原看罢我问张先生,东汉建初约束石券拓片有何价值,为何以此相赠。张先生说,东汉建初约束石券,是俗名,学名应是《侍廷里父老僤买田约束石券》。因为此约束是汉章帝建初二年(公元七十八年)订立的,出土后就叫成建初约束石卷。此文件在东汉田地制度史上,有极高的价值,一出土,就在史学界引起对东汉社会基层组织“弹”、“单”或“僤”的讨论。还有人认为,这只是一种冥间的土地买卖,没有现实意义。不管怎样,这个石卷是很有名的,不光是史学价值,书法上也有很高价值,是极为朴拙的一种汉隶。好多书家都认为是汉隶的精品,绝品,求一拓而难得。我的这幅拓片,是很早就拓下的,很完整也很清晰。冯先生对我这样够情义,我也不能小气了呀。这拓片的价值,冯先生是知道的,我送给他的时候,他连说受之有愧呢。
我又问,《越人谣》又是怎么回事,有何深奥的含义。我所以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在跟张先生接触的过程中,深知老辈学人,常有一些独特的为人处事的准则。张先生扯过一页纸,用钢笔写下《越人谣》: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接下来说,并无深义,浅义还是有的。我已望九之人,来日无多,难得冯其庸先生这样谬赏,奔走呼吁,赠诗揄扬。人都是有感情的,我为冯先生做不了什么,连感谢的话也没有多少意义。书赠《越人谣》,以志今世相知之感。
我说,张先生,怕有所不妥吧?
张先生警觉地问,有何不妥?
我说,你抄的是古诗,说是以志今世相知之感,但这首诗的本意,怕是对故人的一种许诺,说的是往后之事。前一句还说得过去,他发了,他乘车你戴笠,日后相逢他下车作揖。后一句就不妥了,说的是你发了,他担着簦,你跨着马,日后相逢为君下,下马不过是个礼节,太不够意思了,该是“他日相逢送君马”才对。
张先生笑了,说没人会像你这样理解的,我还以为真有什么不妥呢。见我逗张先生笑得那么开心,国喜在一旁也笑了。笑罢指着墙上说,韩先生多日没来,这个大画轴还没见过吧。
定睛看去,果然墙上多了一个红木边框的大画轴。框内一行一行,是冯先生清秀劲健的行草字,共有诗作五首。题曰《效庭坚赠半山老人诗体呈作庐老》。我正看着,一边看一边赞叹,那边国喜说,冯先生写给张先生的诗共有七首,这个画轴上只抄录了五首。冯先生做了这个大画轴,意犹未已,又用上好的宣纸,将七首诗写成手卷,还怕北京装裱不好,特意送到沈阳故宫的装裱店裱了。不久前他去北京看望冯先生,冯先生特意嘱托他带回送给张先生。一面对张先生说,拿出来让韩先生看看吧。说着自己动手从旁边的一个柜子里取出冯先生的礼品。
外表的包首是仿宋锦的花绫子,解开丝绦,徐徐展开。前面是引水,上面的诗名也是冯先生的手笔。再往后展,一首一首渐次显现出来七首诗依次为:
半世风狂雨骤,功成侯马盟书。
若问老翁功力,穿透千重简疏。
一篇陈喜笺证,思入精微杳冥。
举世何人堪比,雨花只此一庭。
读公巨着难眠,历法天文洞穿。
学究天人之际,身居陋室半廛。
一双望九衰翁,案上难题百重。
公已书山万仞,我正步步景从。
念公早失慈亲,我亦童年苦辛。
检点平生事业,无愧依旧清贫。
读罢侯马盟书,如对伏生九十。
而今纵有晁错,何出汉文可觅。
知君幼读西厢,我亦长吟实郎。
齿颊馀香犹在,难忘醉叶泪行。
末尾跋语:“余读张颔先生《侯马盟书》,心仪叹息不置,乃效庭坚赠王荆公诗体为诗七章,不足言诗,聊表景慕之意云耳。二零零八年五月二十四日夜十二时于瓜饭楼。”
看罢我连连赞叹,这哪是仅“聊表景慕之意云耳”,非明是有意制造一段历史佳话,给后世留一件珍贵历史文物嘛。
对我的这种夸张的,略含讽意的赞颂,张先生报以开心的微笑,这正是我要的效果。
对冯先生我还是有所了解的。一九八〇年我在北京文学讲习所学习时,曾听过他的课,讲的是《红楼梦》庚辰本在红学研究上的意义,还讲了曹雪芹的身世,其祖上怎样从辽宁铁岭,搬迁到河北丰润。其时冯先生不过五十多岁,还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教授,后来冯先生的学术建树,就不是我所能领略的了;一诗一画,都会引起响动,巍巍然有国学大师之称。
冯张交往中,我对冯先生最为敬佩的,是他对张先生的赏识与敬重。以世俗的声誉说,冯先生要高于张先生。即以年齿论,冯一九二四年生人,小张先生四岁,对于奔九十的人来说,这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说个“年相若”就可以抹平。然而,就是这样的年相若、术业也相若的当代着名学人,对一个远离京华,地处山右的学人,能表示这样真诚的敬意,若在古代,或许是平常之事,在当今之世,是多么的罕见又多么的珍贵。说是学术史上的佳话,实在是轻了些。
看罢手卷,又欣赏起那尊塑像。
我对张先生说,这尊铜像,不光铭记了你的丰功伟业,也见证了上辈学人的高尚情怀,只是你这房间太小了,放在这儿委屈了它。
张先生说,唉,能有这么个住处,也该知足了。说着又吟起他那副《自拟联》:
北斗南箕虚名无实,残篇断简遇合有缘。
我说,君已心如止水,谁能兴起波澜,幸有北京瓜饭,而今可以大啖。我这首六言诗也不错吧。瓜饭?冯先生的书斋不是叫瓜饭楼吗?这世上,最该珍惜的,也就是“遇合有缘”四字。你跟侯马盟书是遇合有缘,跟冯先生的相识相知,也是遇合有缘。
张先生说,与石山君也是遇合有缘啊。
我说,小子何幸,享此殊荣!
天色已晚,问国喜走不走,国喜说还想再坐坐,我道声再见,独自离开张府。走在路上,冷风飕飕,寒气袭人,想到再过两三天,就是旧历的春节,我对张先生的访谈,虽说一年多点,论年头却有三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