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日星期二
来之前通电话,保姆说张老身体还好,问过才回复我的,来了之后,发觉精神不太好,说是近日耳鸣的毛病又犯了。谈了一会儿,说要歇歇。
既然来了,就该有所收获。墙上有一些字画,很有意思,原说要抄的,何不趁此机会抄下来?
书桌靠里,也就是他身体的右侧,是一幅《梼杌图诗》。画面上阎王居中,周遭几个小鬼,身上都标有名字,各呈丑态。旁边是一首诗:
阎罗殿堂,阴风凄厉。
鬼怪妖魔,群聚族类。
作威作福,为灾为祟。
权操生死,钱通天地。
蠹蚀家国,事牵兴替。
图此梼杌,警鉴阳世。
图是张先生画的,诗是张先生作的,也是张先生写上去的。从我认识张先生以来,少说有二十年了,墙上照片与字幅,每隔几年都会更换一两幅,多少年下来,差不多更换完了,独有这幅《梼杌图诗》一直岿然不动地挂在墙上,且占据一个极为醒目的位置,总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吧。心里这么想过,从来没有问过。只怕一问,得到的是一个平庸的答案让我泄气,比如说此乃镇宅之需,或是一个更为沉重的答案,让我难以面对,比如说以此暗示阳间。这样一个智者,在自己的座右(真的是座右)挂了这样一幅近似漫画的画幅,总是有他的考虑,还是不问的好。要搞清的是“梼杌”为何方神仙。
待张先生神态转为正常(耳鸣起来,神态上能看出),我提出自己的疑问。张先生以背书的口气说:《左传》文公十八年,“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诎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这个恶人,死后最终演化成上古着名的魔兽,《神异经·西荒经》上说:“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犬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搅乱荒中,名梼杌。”传说梼杌是鲧死后的怨气所化。后来“梼杌”用来专指恶神或是恶人。
我忽然想起,今天张先生精神不好,前些日子我曾让他找找中央电视台出的《大家》杂志,若找见了,今天看看岂不正好。问起此事,张先生说,国喜给找见了,就在手边。说罢指指靠东墙条几上的一叠杂志,说在里面,让我自己找。
不用翻,就在最上面。封面上,一幅张颔先生的头像。
《大家》栏目组来太原拍摄张颔的专题,起初我就知道,时间当在二〇〇五年冬天。具体哪天,记不清了,当时我还在《山西文学》编辑部上班,那些天正在整理张先生的《长甘诗存》,全部录入,选几首刊用。一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他们是央视《大家》栏目组的,正在张先生家里做拍摄前的准备工作。张先生说他有一部诗稿在我手里,已经整理出来了,他们想用一下整理出来的本子,问我能不能送来。还说他是复旦大学张新颖教授的学生,问我与张教授有没有交往。我说久闻张教授大名,至今还无缘相识。
这样重要的事,怎敢耽搁。当天下午便将张先生的《长甘诗存》原稿,和我整理出的本子送去了。原以为会见到这个栏目组的主持人曲向东先生。去的不是时候,曲先生不在,打电话的男生也不在,只有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在安置灯光,给我的感觉像是在搞一个小型的演出。那个女孩子,转着圈地打量着张先生的书房,直感叹怎么会这么小。拍摄在北边的小书房进行,也就十平方米大小。所以选择北边的书房而不选择南边稍大点的卧室,据说是看中了那一对木制沙发。
其时我不知道央视还出版一本《大家》杂志,将他们拍摄了的“大家”,再变成文字稿在上面刊登。想到这是山西第一个走进《大家》的人物,我们的刊物也应当有所体现,便给那个张新颖的学生留了封信,写了满满一页,意思是请他在拍摄之后,为我们写个“拍摄记”一类的稿子,怕他嫌地方小刊稿酬低不肯费这个心,还特意说“若肯屈尊写出,稿费定会从优寄奉”。后来自然没有音信。再后来我在书店见到以书代刊的《大家》,上面有“拍摄散记”一类的文章,直笑自己当初怎么会那样敬业而又那样愚蠢。
简单翻了翻,知道收入《大家》杂志的文章,远不如央视播出的《大家》节目细致动人,比如节目上有张颔背诵“封神榜”的镜头,而杂志上因为无法表现就舍弃了。不过,曲向东先生的风度,还有那循循善诱的主持风格,还是较为完美地体现出来了。前面是开场白,接下来全文以解说与访谈交错进行。开场白和解说词都很精彩,可以看出编导和主持人,都下了大力气。开场白里说:
今天我们要面对的大家是着名古文字学家张颔先生。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中央电视台一个报道说,山西省阳曲县发现一块古代四字匾额,这四个字在山西无人能识,并诚邀全国有识之人前来辨认。当时张颔在上海出差,回到山西之后他立即赶往阳曲,当即不仅把这四个字认出,而且还将这块匾额的来龙去脉解释得一清二楚,这件事在当年的山西省曾轰动一时。
且看一段解说词:
当时张颔是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兼侯马考古队队长。这篇发表在当年《文物》杂志上的文章,虽然仅仅是一篇简单的介绍性文字,但是这个重大发现在当时乏善可陈的考古界引起了巨大轰动。这篇文章还吸引了一位重要人物的注意。
再看接下来的这段访谈:
张颔:王冶秋同志拿给郭沫若同志,他看了以后,说他要写一篇文章,他写的是《侯马盟书试探》。郭老说,张颔和其他同志们的努力是大有贡献的。
张颔:他提出他认识盟誓,所以盟书这个名称是由郭老提出来的。
主持人:一个是您在看到这些字的时候,您当时能认出多少字,大概比例?
张颔:那个比例就不少了。所以这个郭老的文章都是在我记述下来,他才写。
主持人:那当时郭老是看到您认出来的这个字之后做的判断?
张颔:是的。
主持人:其实这个字您认出来,但是您当时没有把它判断成盟书?
张颔:对,就是这一点。
主持人:您觉得是祭文?
张颔:跟祭祀有关系。
主持人:那当时您看到郭老的这篇《侯马盟书试探》,看到之后您当时的判断怎么样?
张颔:我感觉到的确是盟书。从这个对我的启发以后,根据盟誓的这个渠道从历史上进行考证。
应当说这次访谈是非常成功的。我的三弟在老家临猗县看到了这个节目,过后给我说,真没有想到张先生那么大年纪了,脑子那样清楚,说起话还带几分幽默。最有趣的是,访谈结束后,老先生站起身要走了,还轻声说:走资派还在走。
今天看这本杂志,我记住了一个日期,就是央视《大家》栏目首次播出张颔一辑的日期是: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我问张先生,阳曲县发现的四个字是什么字?张先生说,他们闹的乌烟瘴气,真是小看了山西无人。我去了一看,就是“气生道成”四个字嘛。《管子·内业篇》就有的“气之精也,道乃生”之语。不过,这事儿到现在还没有完,还有人说是“易生道成”,易生道成,就讲不通嘛。辨认古文字,不能靠蒙,得言之有据,就是推论,也得符合逻辑嘛。
张颔先生是山西文化界走进大家的第一人。过了一段时间,才有版画家力群先生也上了《大家》,至今还未听说有第三人。可以说,是央视的《大家》栏目,让全国的普通观众,第一次听说了张颔这个名字。
我说,张先生这样的大家——
张先生说,快别这么说了,我不是早就说过嘛,哪是什么大家,五十九平方米(张先生现在的住房面积是这个数字)。
我说,这是你的风趣,实则,你还是很自负的。张先生说,就你说这样的话,谁不说我是个木讷人。我说,那是他们对你了解得不深,且看你这副《自拟联》:“下笔迫古籀,着文抚商周。”直可说雄视古今了。
张先生说,一时感兴,语无伦次。你忘了我那首《八十七岁忝膺大家徽号有感》了。说着便背了出来:
小学文凭枯木材,身经恶煞意灰颓。
耆年坐获飞蝇誉,无补汾河搕堆。
按张先生自己的解释,飞蝇誉者,意外之誉也。“搕,读如恶色”,古书上是垃圾堆的意思。此语山西有些地方仍用。
我说,两相参照,一正一反,才是全面的张先生。
今天张先生精神不好,不多说了,早早告辞离开。晚上翻看资料,见到张先生一副对联,最见大家气象:
流沙坠简考释三卷,侯马盟书类例五章。
附注:上联言罗王二堂巨着,下联配老朽拙着,但求对仗之偶合,敢避攀附之嫌。
张先生这副对联,不管下面的附注如何谦抑,实则是将他的盟书考证,与罗振玉、王国维二氏并列了。罗振玉号雪堂,王国维号观堂,他们的殷墟文字考释、流沙汉简考释,均为古文字学的开山之作。以一对二,以五敌三,可见其自命不凡。
我心里暗想,怕这才是张先生平日的自期与自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