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会吧?《元和姓纂》里就有索姓的记载。商朝的王公贵族有七支,形成七姓公族。商亡周兴,武王就把周公旦的长子伯禽分封在鲁,建立了鲁国,并把殷商七族中的六族迁徙到鲁国,这六姓分别是徐、条、萧、索、长勺和尾勺。武王伐纣,索姓出力不少,定居鲁国后成了名门望族。历史上,索姓出了不少人才。西晋时有个大书法家叫索靖,能文能武,擅长草书,得到大书法家张芝的亲传而又有发展,笔力劲迈,素称“银钩虿尾”。有《章书状》传世,搞书法的人都知道。
韩:还是说索达干吧,你说好了。
张:今天山西省临县还保留着“索达干”这样一个突厥称号的地名,说明临县在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个军事头领“达干”,在这个地方建立过牙帐,或者是这个地方当初就是突厥的一个部落的所在地。这样看来,“索达干村”是以突厥官名作为称号的地名。类似的情况在山西汉族地名中亦是常见的,如“杨千户河”、“萧官人河”(皆在右玉县),“秦王堡”(绛县),“葛伯寨”(闻喜县),“韩侯岭”(灵石县)等皆是。
韩:还是我说吧。如果只考证出索达干是突厥语,是一个以突厥官名作为称号的地名,意义也有限,只能说明是你的小小的学术兴趣。这篇文章的好处是由此扩展开来,展现了突厥在山西地面上活动的历史画卷。其中隋代所举的事例最为精彩。仅举两例,以概其余:
大业十年(公元六一四年),隋炀帝北巡雁代,曾被突厥数十万围于雁门,史称“雁门之厄”。解围后,隋炀帝杨广逃奔太原。其明年,突厥又寇马邑(今山西朔县)。在双方和好时则遣使往来不绝于途,当时突厥前后“入朝”者竟达“三百七十余辈”。甚至上表称隋皇帝为“大隋圣人莫缘可汗”。当时山西的代州、朔县一带便是与突厥交往冲突,最为密切敏感的地带。
在隋代有一个突厥人叫“特勤大奈”的,随同曷罗那可汗归于中国,此人曾从隋炀帝征讨过辽东,并赐姓史氏。入唐后又随李渊在太原起兵。因为他在唐朝建国战争中立了大功,官至右武卫大将军,封窦国公,为凌烟阁图形二十四功臣之一,成为我国历史上的名将。他原来所辖领的突厥部落均散居于楼烦之地,隋代的楼烦郡即在山西省静乐县一带。
上世纪七十年代,山西新设了一些县,太原有个娄烦县,好大一块地方是从静乐划出来的,当时还觉得这个县名怪怪的,看来还是其来有自。
张:从历史地理上说,有根有据。还说唐朝与突厥的关系吧。这一时期,唐朝与突厥的战和之事很多。突厥的活动地区从边塞云朔一带,推进到晋阳(今太原)和石岭关以北的忻州,阳曲(今山西定襄县)一带。归附唐朝者被册封为“归化可汗”,其从臣皆授予显官。敌对者仍“乘月犯边”、“弯弓报怨”。唐武德三十年,突厥处罗可汗与刘武周曾进据并州(今山西太原)。
总括起来说,突厥自从西魏、北周入侵太原开始,直到唐肃宗至德年间,突厥衰落为止,在军事、文化等方面,与汉族政权交往凡二百三十多年,可见山西地区当时是汉族和突厥族文化交流、融合的重要纽带地区。直到晚唐及五代时,曾帮助唐朝镇压黄巢起义的晋王李克用,是西突厥沙陀部族人,他的势力也几乎遍及山西整个地区。他本人先后担任过大同军防御使、云中守护使、代州刺使、忻州兵马留后、领河东节度使等要职。他的儿子李存勖,五代时建都于太原,当了后唐的开国皇帝。建都于太原的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也是西突厥沙陀部族人。从以上史实中,不难看到突厥族在山西地区的深厚基础。有这样的历史渊源,在今天山西省地区内,发现有突厥称号的地名是丝毫不足为怪的。
韩:山西别的地方,还有突厥族遗迹吗?
张:有还不少,仅我所知就有好几处。介休县张壁村有“可汗王”庙(《介休县志·古迹考》民国十九年版),这个庙里有清道光十二年树立的石碑,碑文中称之为“罕王”,当地群众称该庙为“鞑王庙”,现在这个庙还保存完好。孝义县城西一百六十里,殿山上也有“可汗庙”(见《孝义县志·胜迹》乾隆三十五年版)。又据一九八五年七月间,汾阳县刘守覃先生来函见告:“汾阳县阳城村,有可姓,是一大家族。巩村有‘可汗庙’即可姓之宗祠,今已缺如……”过了几年,当时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刘永生同志,在汾阳巩村调查时发现有一座龙王庙,残破不堪,殿壁上有残存壁画,其内容非关龙王故事。当地群众都说殿内原有可汗的塑像,年老者还能表述一二。这很可能就是刘守覃先生信中所说的“可汗庙”。
韩:至此,这篇考证文章,就可说完满了。但你心有未甘,又预设了一道防线,因为搞地方史的都知道,唐代活动在山西一带的,除了突厥还有回纥,回纥与突厥关系密切,索达干这地名,也有可能是回纥语,是回纥一个部落的名字。
张:你说得对,我确实有这个考虑。降大任给我的这种写法叫“多重设防”,跟你的意思一样。他说的是求证之后的提防,也可说是堵塞漏洞。所以文章最后,谈谈回纥在山西的兴衰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唐自肃宗朝始,突厥势力开始衰落,代之而起的便是回纥。回纥本匈奴的苗裔,先为铁勒部落臣属于突厥,一切制度受突厥影响很深,官职名称都和突厥相同,“署官号皆如突厥故事”(见《旧唐书·回纥传》)。唐肃宗朝平息安史之乱,曾得到回纥军的大力帮助。从那时起唐朝的外族关系,便由突厥转换为对回纥的关系。正由于回纥继承突厥的官职称号,所以一些高级官员也有多称“达干”者。唐肃宗上元元年(公元七六〇年),“回纥九姓可汗使大臣具陆莫达干朝奉起居”。当时回纥族宰相称“达干”的例子也不少,计有“磨咄莫贺达干”、“揭拉裴罗达干”、“海盈阙达干”等。回纥族在山西活动的史料远远不及突厥丰富。肃宗宝应元年(公元七六二年),“回纥毗伽阙可汗以唐大臣仆固怀恩之女为可敦(王后),故相随前来太原参拜岳父”。大历十三年(公元七七九年),“回纥寇太原,过榆次、太谷”。又:太原尹鲍防与回纥战于阳曲,代州都督张光晟与回纥战于羊武谷(今山西原平市阳武村西)。那么“索达干”村是否为回纥的遗迹,而非突厥者?我以为如前面所述,突厥在山西活动的历史长达二百三十余年之久,与山西的历史源远流长,而回纥只是从唐朝肃宗时才开始活动于内地,到德宗时其势便衰,唐朝与外族接触关系,主要转向对吐鲁番的交往。此后,回纥虽然也有骚扰,但已“如手足之疥”,微不足道了。回纥在唐朝时的活动不过三四十年,远不及突厥的时间久长,关系更不及突厥深厚。况且回纥“达干”的称号也是承源于突厥的习俗,所以“索达干”地名的由来,应首先考虑其为突厥的因素。
韩:你这个结论虽是以商讨的口气说的,但是层层递进,步步踏实,至此也可说是泰山难移了。
张:历史考证,我还是有几分自信的。我也知道,有人在盯着,总想抓住个什么把柄,说不是科班还是不行。因此我写起文章来,总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方史考证上也不敢掉以轻心。
韩:这个是你的深层心态,外人看不出。我看到的,只有你做学问的浓厚的兴趣。梁启超说过:“把我梁启超烧成灰作化学分析——也只有一点为学的兴趣。”看你的文章,我也是只看出一种为学的兴趣。
张:不敢攀附梁先生,为学的兴趣还是有些的。
韩:也许是年龄大了,这些年我觉得研究地方史,也是蛮有意思的。没有人做地方史研究,中国的历史就很难落到实处,细处。比如突厥在山西的活动,通史上就那么几条,要看分布,谭其骧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上想来会有。可是,没有索达干这样的地名,没有你这样详实的考证,总觉得隔膜了些,遥远了些。你这么一考证,这段历史马上就活了起来,成为可以亲眼看到,亲手触摸到的东西。
张:也是的,可惜做地方史研究的人太少了,有梁启超先生那种“为学的兴趣”的,就更少了。
韩:对许多一辈子做文化工作的人来说,晚年转到乡邦文献也就是地方史的研究上来,是最好不过的。年龄大了,有积淀,有时间,说不定真能搞出点名堂。
张:地方史常常是扑朔迷离,疑难重重,要搞得下大力气。韩:这也正是地方史研究的魅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