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日星期三
下午。上次谈地方史,意犹未尽,这次去了又接着谈。
韩:《学术文集》里,那么多地方史研究的文章,你知道我最佩服哪一篇吗?
张:你说。
韩:那篇《“索达干”解》,真是篇妙文,可谓地方史研究的典范之作。如果从事地方史研究的人都有这样的研究水平,或者都有这种精神,这种学风,地方史研究该是何等景象。
张:快打住,我脸倒不红,只是心跳得快了些。这么一篇普通考证文章,怎么会让你这么青眼有加。又唠叨了,你说吧。
韩:本来是你讲的,倒成了我讲了,待会儿我再说,你先说说怎么想起写这么一篇文章。
张:山西吕梁地区,现在叫吕梁市了,有个村子叫“索达干”,在临县境内,当时还是公社所在地。一九七七年春天,记不得是在临县开会去碛口参观路过,还是专门去那儿看个古墓葬遗址什么的,记得还在公社食堂吃了顿饭,待客很热情,什么上来都是一大盆。粉条山药炖肉最有特色,做法跟别处不一样,别处稀汤寡水,那儿稠糊糊一大盆,吃得你直冒汗。村子就在黄河岸边,过了河,陕西那边是吴堡。我对这个村名很感兴趣,吃饭时好几次问公社的人,他们说不清,炊事员是本地人,上了年纪,还叫进来问了,总想弄清这个村名的来历。陪我的人,当地的人,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对这个村名这么感兴趣。我跟他们说,这个村名不像是汉族的村名,弄清它的来历,说不定可以弄清这一带与少数民族的关系。不是什么大题目,只是觉得有意思。可惜的是,当地人什么也说不上来,只说这儿祖祖辈辈就叫这么个名字。心里记着这个事儿,后来看书就多了个心眼,有什么先记在卡片上放起来。
韩:这是个好习惯。
张:为这事还跟一个朋友闹了点不愉快。是谁就不说了,也没有坏心,只是急了点。大约一九八七年,去索达干十年之后,就在太原,一次学术会议休息的时候,几个人在院子里闲聊,正好有个人是临县的,我又问起索达干,还是个不清楚。我就把自己这十来年看书得到的材料,还有自己的大致思考说了,说索达干很可能是突厥语,这个村子很可能是唐代西突厥一个部落的聚居地,或是一个武装集团的驻扎地。没想到的是,有个听的朋友,过后写了篇短文,给了报纸发表了,说了我的不成熟的意见并加以发挥,说我认为索达干是突厥语言中的“虎”字。读报后,我非常惊愕,给他打电话,希望他赶紧把“虎”字的说法纠正一下,说我认为是突厥称谓的看法是个不成熟的意见,以免贻笑大方,贻误读者。后来据这位朋友说,他把纠正意见送交报纸编辑,但未见刊出纠正。这事儿让我多少年来耿耿于怀,愧疚难安。有次偶然翻捡读书卡片,从中抽出几则有关记载,从这些记载中发现,我原来认为“索达干”是突厥名称的想法,竟是受这些资料的影响,在脑子里形成一种模糊的印象。又过了几年,积攒的卡片多了,觉得索达干作为突厥名称的想法,还是可以作为一个见解正式提出来的。
韩:你说又过了几年,就是从一九八七年起又过了几年,写文章到了什么时候?
张:该是一九九二年或是一九九三年,大致就在这个时候。这篇文章写了没发表,当时正在编我的学术文集就放到文集里了。你说这篇文章好在什么地方,我听听。有时候毛病是无意的,自己不知道;有时候优点也是无意的,自己也不知道。
韩:我佩服的,一是你这种小处着眼,随时发现选题的学术敏感。这没什么,对你来说已经习惯了。再是你的论证方法,既是穷举法,又是递进法。穷举法好说,陈寅恪、钱锺书做学问惯用这种办法,什么小事,一举证就是十个八个,多的时候一连举二十几个,能把人吓死,不免给人炫耀博学的感觉。当然这也是大本事,不佩服不行。你也用穷举法,不给人排山倒海的恐惧,只给人见好就收的乖巧。这不难做到,难的是,你在举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证据之间的逻辑力量,看似几个平列,实则逐一递进。待到你要说出结论时,读者早就喉咙痒痒得要抢答了。文章做到这个地步,怎能不说是奇文,妙文,又是用在地方史的研究上,怎能不说是典范之文。
张:哦,是这个意思呀。穷举是有点,递进先前倒没想过。可能是有个由远及近,由浅入深的考虑,在你看来就是一种递进之术了。
韩:且看你的论证过程。先从史书上找见“达干”这个名字,用在什么地方。
《新唐书·突厥传》上说,突厥汗国的国君“可汗”,下设诸大臣有二十八等,但是在文字中按次序只排列了九个名称,即叶护、屈律啜、阿波、俟利发、吐屯、俟斤、闫洪达、颉利发、达干。其中“达干”列为第九等。这些大臣皆为世袭而无限员。由此可见“达干”是突厥可汗下属一个层次的头领名称。
这个第九等的官员,或者说是可汗下属的头领有多大呢?仍是《新唐书》里的材料。唐永淳元年(公元六八二年)载:“绛骨啜禄……遂以为阿波达干,悉属以兵……遂攻并州。”长安三年(公元七〇三年)载:“突厥遣史者莫贺达干请进女,妻皇太子”;“伊然可汗立八年……可汗幼,其母婆匐与小臣饫斯达干乱。”上述史料中有三个达干名称。沃斯达干虽为“小臣”,但也是“大臣”中的第九等,应该是小头领一类的人物,否则是不可能与可汗之母相乱的。其他两个达干,阿波是带兵官,莫贺是遣唐使臣身份,皆非卑微者。
疑心是突厥地名,到《突厥传》里找材料,这是常规做法,没什么可称道的。接下来的论证就不然了。这么个居于九等的官,若是个朝臣,又怎么会在黄河边的黄土高坡上留下历史的痕迹呢?接下来才是你惯用的扒皮抽筋的手段,从各种史籍上,一连举了五六个例证,说明“达干”这个职务,除了前面所说为部落首领、牧主而外,同时也是带兵的头领。
至此,这个索达干,既可是部落首领,又可是带兵将领,就可以满世界地跑了,就有可能跑到黄河东岸后来成了临县的这个地方了。这就又要说到突厥与山西的关系,如果突厥与山西没有关系,索达干再是部落首领,再是带兵将领,再能跑也跑不到山西的黄河岸边。噢,停住停住,我说得太快了,“索达干”三字,前面只解决了“达干”二字,还有个“索”字没有惊动,这个问题不大,对你来说费不了什么力气。几乎像个枪法高明的枪手,就像你的《西里奥维》里的那位神枪手,抬手一枪连准也没瞄,就打了个正着,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了:
我国古代称异族辫发者为“索头”,恶称“索头虏”、“索虏”。突厥族是否索头?据《北史·突厥传》称:“其俗被发左衽……”好像非辫发者,但大业三年(公元六〇七年)隋阳帝幸巡榆林等地时,突厥启民可汗在宴会上“奉觞上寿”,杨广在情绪激奋的情况下即席赋诗,诗中有“辫索擎膻肉,韦韫献酒杯”之句(见《隋书·北狄传》)。唐圣历初,突厥默啜请和,被唐册封为“立功报国可汗”,使者司宾田归道上言中有“解辫削衽”之辞,均为形容当时突厥人为索头辫发者。这些记载从词气分析,也可能是对西北民族的泛指,不一定是指突厥而言者。但最值得注意的是,《北史·突厥传》中说“突厥之先,出于索国……”的一条记载。这很可能是“达干”称“索”的一个因素。
张:这就是你说的扒皮抽筋的手段?我觉得还是平实的叙述。
韩:下面还有。你习惯了,不觉得好,我看了却是另一种感受。《水浒》的好汉里有个索超,原是官军的将领,祖上会不会像杨业一样,是北汉或辽国的降将,赐了个索姓?《百家姓》前一百个姓氏里头没有索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