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午后。今天去得早了些,跟往常一样,坐定后先闲聊几句。腿脚不便,老人很少参加外面的活动,耳目闭塞,难免寂寞,虽有电视报纸,总是隔了一层,没有闲聊这样亲切自然,听来真实可信。格于性情,他不会像有的老人那样,一见面就说,有什么新鲜事给我说说。总是关切地问,最近忙不忙,又去了什么地方。他知道我常外出。这回知道我前段去了外地,就问去做什么,说某地一个文化机构请我去演讲,又问讲什么,说谈写作,也谈做学问。
张:演讲要看对象,你跟什么人讲,又谈写作又谈做学问。
韩:是当地图书馆组织的,听众不受限制,老中青都有,各行各业都有,举办者说了,一个特点是共同的,就是都爱好文学写作,有的写诗,有的写散文,还有的写小说。还有的做学问,也是写作。
张:这么多人,要有针对性可不容易,讲题是什么?
韩:《一个写作者的一生该怎样安排》。
张:这是个讨巧的办法,一生,老中青都有了,只怕泛泛而谈,难切实用。
韩:那是你没听我讲,讲的还是切乎实用的。我说,一个爱好写作的人,应将自己的人生分作三个阶段,青春作赋,中年治学,老年研究乡邦文献。青春作赋,就是年轻时要从事文学创作,诗歌散文小说,喜爱什么写什么,把自己的文学才华发挥出来,把自己的激情尽情地宣泄出来。到了四十左右,中年了,写作上还没有大的建树,就该掉转身选一门学问做做。到了五十大几,要是学问上还没名堂,就该退而求其次,研究本地的乡邦文献。这样到了七八十岁,至少可以给孩子们讲讲家乡的历史故事。虽说一生没有什么大成就,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文化人,人生还是充实的。最可怕的是,都五六十了,还在写“小鸟在唱歌”这样的诗。
张:有道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韩:这还用想吗?历代文人大致就是这么个路子。最常见的说法是“青春作赋,皓首穷经”,“中年向学”也是成说,只有“晚年研究乡邦文献”,多少有点新意,实际上也是不用多想就能想到的。全是成说,我不过把它们排了一下顺序。
张:我会不会也是这个路子。年轻时在晋西写过小说,抗战胜利后回到太原写过诗,当时不到三十岁,该说是青春作赋了。一九五八年三十八岁到了考古所,可说是中年向学。只有晚年研究乡邦文献对不上,我这该说是“皓首穷经”吧。
韩:我看也一样的。你的《学术文集》前面有中华书局编辑部写的“出版说明”,说你的学术成就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古文字学的研究,尤其是战国文字的研究,这是指侯马盟书的考释,古币文字的研究;再一个,是对山西地方史的研究。书中文章目录也分作两大类,只是没有明确标示,中间空了一行。前面一部分,是对古器物的考释,包括《侯马盟书》的两个丛考,后面一部分,就是对山西地方史的研究了。研究地方史,就可说是研究乡邦文献。你是大学者,有时是请托,有时是工作,只能说你是不自觉地进入了这一领域。
张: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学术界也一样。不过,对山西地方史我一直有兴趣。最初或许不是兴趣,是一种义愤,说义愤有点过了,该说是一种不满,见许多地方,许多人因循旧说,无视历史真相,觉得自己有责任给指出来。
我是搞考古的,山西各地有不少古迹,这个庙呀,那个墓呀,按说该重视了,搞考古的都知道,最不敢信的就是这号古迹。这些古迹,地方志中都有记载。考古学者和历史学者,一般不愿征引地方志的资料,就是因为这类资料多不可靠。我给你说说,你看这些记载多不靠谱。
孝义县原有魏文侯墓,这个墓葬远在唐朝的《元和志》里,就有记载,开元年间还有碑石刻记,发掘之后,实为汉墓。曲沃县城内,有晋国太子申生的墓,发掘了也是汉墓。介子推是东周时的人物,颇具传奇性,不只介休有传说的遗迹,沁源有介子推的墓葬,灵石县也有介子推的墓葬。你们晋南的万泉县,现在跟荣河合在一起叫万荣县了,也有个介子推隐居处,还有绵山,县志上说那儿的孤山也叫绵山。曲沃有介休墓,并说介休是介子推的儿子。更奇的是,太谷有妬女祠,所祀之神说是介子推的妹妹。原平有个石虎庙,庙里有地狱的小塑像,碑文中说石虎神是介子推,塑像是个黑面阎王。最可笑的是,原荣河县南三十里天兴村有诸葛亮墓葬。原安邑县有陶朱公范蠡的墓葬。叫我看,这些荒唐无稽的古迹,大致都是一些好事的地方俗吏和闾里夫子,或盲信传说,或附庸风雅的结果。
韩:桐叶封弟的事,有可能是真的。我在山西大学历史系念书的时候,教我们《历史文选》的是郝树侯先生,说给的是桐叶为什么封号为唐,是读音转了,桐、桐、桐,读下去就是唐了。郝先生也算是有名的地方史专家了,写过《杨业传》《太原史话》等书。
张:树侯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了,在一起开会,常开玩笑的。他是老山西大学毕业的,四几年我们就认识,还是个书法家,右手残疾,用左手写字。树侯先生这样解释,下面还面临着一个唐如何变成晋的问题,就复杂化了。总不能说唐、唐、唐读下去,就成了晋吧。这个问题,我考虑多年了。各地学者,差不多都会遇到本地的学术难题。司马迁是不是河津人,就是这类问题,在太原,“桐叶封弟”也是这类问题。这不是你喜欢不喜欢的事儿,到时候就会有人问到门上,不想研究也得研究。
研究是个认真的事,不能想当然耳。桐叶封弟这个故事,秦汉以前不见经传。晋国封土建国的详细情况,到东周时连晋国的主君、卿大夫们都说不清了,这才是几百年的事情。《左传》昭元年(公元前五四一年)记载:晋平公病了,子产代表郑国到晋国来问疾,在跟晋大夫叔向谈话时,对唐叔为什么名“虞”,为什么封于“唐”,讲了一段神话般的传说。大意是说,叔虞的母亲叫邑姜,是周武王的后妃,怀孕时天帝对她说,我命你的儿子名“虞”,并给以唐地。后来儿子出生,果然手纹上有个“虞”字,便名为“虞”。成王灭了唐国,就把唐地封给叔虞了。晋平公对子产这些神话很是欣赏,称赞子产为“博物君子”。这段记载说明了两点,一是当时晋国的上层人物对其开国的故事已茫然无知,二是叔虞未出生时已经由梦中的天神预定了封地。当时并没有什么“剪桐”、“削桐”之说。晋国有个世掌史籍的人叫籍谈,也不知叔虞封唐时的情况,赴周天子穆后丧礼时出了笑话,周景王嘲笑他“数典忘祖”,这事在《左传·昭五年》上有记载。可见“剪桐”、“削桐”之说,当是后起的事。
《左传·定四年》有一段文字,涉及周王朝建立时对各诸侯国授土、授民、分器的情况,是这么说的:“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姑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命以唐诰而于夏虚,启以夏政,疆以索戎。”其中难解的字词,看看《左传·昭十五年》的记述,可得以补弃与阐明。关于晋国始封较为可靠的史料,就是这么一点少得可怜的记载。一般讲,无论在《春秋》《国语》《竹书》《史记》中关于晋国史事,只有“靖侯以来”才有“年记可推”,这是《史记》晋世家里的说法。从曲沃武公以旁支夺宗之后,才有了较为翔实的记载。
《史记》晋世家里关于“削桐封叔虞”的说法,像一个断线的风筝,没有根源和线索可寻。直到战国时期,这个故事才有流传,最早是在《吕氏春秋》里。这书不是史籍,其中多有杂记,“桐叶封弟”便是其《重言》篇里借用的一个传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