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七日星期一
今天去,专门谈一九四六年农历五月的诗人节。
韩:上次就谈到纪念诗人节的活动,太简略了。
张:五月端午为诗人节,是抗战期间定下的,国民政府发了通告。胜利后回到太原,文化活动很热闹。诗人节还没到,就吵吵上了,我是宣训特派员,又主持着刊物,当然要组织一下。我们这个活动,不光是座谈,还有文艺表演。我的《屈原诗传》,就是为表演写的,会上朗诵的好像是翟凤仙。她是个文艺积极分子,很活跃。
韩:这次活动组织得有声有色,不是留下了文字记载,后人不会相信一九四六年农历五月,在太原会有一场这样高水平的“诗人节”纪念活动。先说《诗人节座谈纪略》,再说相关纪念文字。
一九四六年的端阳节,公历是六月四日。据《工作与学习》第三期上的纪略文章说,组织这次活动的,是《工作与学习》杂志社和青年学习会。地点在民众教育馆,名字叫纪念屈原座谈会,也叫诗人节座谈会。参加者为省城青年学习会的会员,本刊编辑诸同志,共三十馀人。聘请山西大学教授田依文为主谈,山大训导长杜任之担任主席,还请来了对屈原研究下过一番功夫的郝树侯教授。下午五时开始,准备了不少茶点,“还有比茶点更好吃的东西就是关于屈原的许多宝贵的材料”。记录者为瑞庸先生。
主席杜任之先生简单说了几句,主谈人田依文先生便讲了起来。田先生说,五月五日是屈原的死日,也是他自己的生日,在自己生日这一天,纪念屈原的死,他觉得非常有意思。接下来介绍了诗人节的来历,说是民国三十年(公元一九四一年)的时候,重庆的许多文化人,为了纪念民族诗人屈原的死,才把这个节日叫了出来。田先生着重介绍了屈原的生平和业绩。末后指出,屈原和孟尝君是同时期的人,一个在楚国一个在齐国,他们的政治主张差不多,都是要抵抗秦国,尤其屈原更进一步主张楚国和齐国合作,屡次出使齐国,但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见过屈原和孟尝君接洽的记载,这是一个很值得怀疑的地方。
郝树侯教授主要谈了屈原“放绌”的问题,同时指出,屈原的作品可靠者一是《离骚》,一是《天问》。《九歌》是楚国的民歌,经过屈原的删改,并非纯粹屈原的作品。
张:“绌”同“黜”,就是贬谪、放逐的意思。好像上次你说过,我也发了言。
韩:你是主办人,怎么会不讲话,都有记载。你听,开头是“张颔先生说”,接下来是:
屈原产生的时代,正是以土地为经济中心的封建时代的开始,所以人民尚没有感到封建制度的压力,对革命没有成熟的意识。屈原的阶层成分是纯粹的贵族,因为他和楚王是同姓,纵然有革命的思想,表现在行动上是很脆弱的,不满现实,而不能改造现实,又不甘心和现实妥协,所以投汨罗江而死,不是偶然的。屈原虽不能改造现实,但是他敢和现实挑战,所以才会有《离骚》的产生,这是诗人的伟大之处。《离骚》即是“牢骚”,“离”、“牢”两字的关系都是双声,《史记》上解释“离骚”,“离者别也,骚者愁也”,是屈原忧愁幽思的时候所作,所以离骚即是牢骚,古人叫“离骚”,今人叫“牢骚”。这完全是声音语言的关系,本来是一个东西的。如同一个猴子,某一个地方叫“马猴”,某一个地方叫“猕猴”,某一个地方叫“沐猴”,这个道理是一样的。屈原不满现实敢发牢骚,所以今天才有人纪念他。
张:完了?
韩:你的发言完了,“纪略”还没完。接下来说,发言的还有张光鉴先生、商性斋先生、李浪先生等人。最后主席杜任之先生作了总结。“座谈会进行了两个多钟头,在鼓掌的声中,欢欣的情绪里宣布散会”。听了自己六十三年前的发言,感觉如何?
张:幼稚可笑,胆大包天。有一点聊感欣慰的,就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记鼓励大家,要不满现实,敢发牢骚。这样的人,后人才会纪念他。
韩,这场座谈会,还衍生出个小插曲,波及第五期,我是说,二十年后成了我《历史文选》课老师的郝树侯教授,在诗人节上的发言刊出后,受到什么人的非议,他老人家(当时还是年轻人)在第五期上又刊文辨正。
张:树侯先生是我请来的。是个什么事?
韩:第三期的“座谈纪略”上有他的发言,谈屈原的“放绌”问题,记录者瑞庸先生说:树侯教授贡献了很好的意见。按《屈原贾生列传》上而论,“王怒而疏”、“屈平既绌”、“使于齐顾反”三语,有人以为放绌过三次,但事实上,“王怒而疏”是疏远,并非放绌。“屈平既绌”方表明已绌,至于“使于齐顾反”上面还有一句是“屈平既绌,不复在位”,虽然前后共提过三次,但合起来,疏而被绌是疏远,疏远后又曾出使过齐国,实际上只放逐过一次。
张:这有什么?
韩:看了五期上树侯先生的文章《关于屈原放逐问题》,瑞庸先生的记录,确实误解了郝先生的意思。放逐只有一次,他的概括是对的,但论证全错了,他说的是“疏远”,不是“放逐”。树侯先生的文章写得不错,你听听有没有道理:
研究屈原的生平,《离骚》和《史记》都是最可靠的资料,但有人对《史记》屈原列传怀疑过,我却认为不必,何以呢?一、司马迁生于公元前一四五年,屈原之死,据梁任公考,当在公元前二八九年,其间相距不过一百四十余年,而司马迁又世官史职,屈传所述,一定有所依据(《史记》虽有禇少孙补及后人窜附,但与屈传无关,可参阅《二十二史札记》);二、司马迁与屈原皆不得志于当时,际遇可谓相同,当他写屈传时,感怀万端,因之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成了一篇夹叙夹议的传记。但我们细心体会,在屈传中除了议论以外,它那记事部分仍然脉络连贯,紧紧承接,并不是“断续不通”。况且夹叙夹议的列传,《史记》中不乏其例——伯夷列传便是。根据《史记》的屈原列传,我们认定屈原只有“顷襄王怒而迁之”的一次。他在怀王时只不过“王怒而疏屈平”;“屈平既绌”,“屈平既疏,不复在位”。“疏”是“疏远”,不是“贬谪”,“绌”同“黜”是“罢免”,也不是“放逐”,盖终怀王之世,屈平只是“不复在位”。因之秦楚失和,而有“使于齐”之事。大约屈原免职在怀王十六年,其使齐在怀王十八年,《离骚》的写作,盖在十六年到十八年之间。因为《离骚》的全篇,只有忠而不见用之感,并没有放逐异地的流露,所以屈原在怀王时曾遭放逐既有疑问,而谓《离骚》成于襄王放逐以后,也不可信。
《史记》屈传中,虽然有“虽放流……不忘欲返”之句,但那段话是太史公的议论,为了表明屈原“眷顾楚国,系心怀王”的忠诚,又加一“虽”字,已含有想像的意味了;至于《报任少卿书》“屈原放逐,乃赋离骚”,那更是太史公悲愤之言,为了说明愈遭困厄,愈要着作而发。以上两处,都是“有为言之”,所以不足引据。
至于刘向《新序》:“屈原逐放于外,乃作离骚”,班固因之两用于《汉书》贾谊传及地理志,那我们只好说:“恐怕是《新序》错了”。因为《新序》上的错误,并不止此一处。
郝先生的文章,有理有据,层层推论,还是让人信服的。文字也好,不枝不蔓,清丽有致。他是一九〇七年生人,六五年秋天给我们上课时,还不到六十岁,一点也没了当年的风采。
张:树侯先生是老山大的学生,古史上还是有根底的。我那篇《屈原诗传》你也看了吧,幼稚得很。
韩:我觉得一点也不幼稚,史实把握准确,句子琅琅上口,是一首成功的朗诵诗。最后一部分写屈原赴江流而死,写得苍凉悲壮,很有气势。
五月五,
日子不吉祥,
那天的夜半,
太阳早已沉到海里边,
一弯凄凉的月亮,
躲在阴浓的树后面,
悄悄地在树隙中偷看。
汨罗江的水,
好像一支夜行军,
低声地,
迅速地,
向着东面流窜。
楚国的人民都睡着了,
草木也睡着了,
这时谁也料不到,
他们的屈大夫,
披着发,
赤着脚,
流着眼泪,
低吟着悲歌,
骂着侵略者,
恨着出卖祖国的汉奸,
埋怨着不开明的楚王,
怀念着楚国的老百姓,
抱着满腔的热血,
一肚皮的牢骚,
走下了汨罗江。
微风在树梢头低低的哭泣,
星星在天空闪着痛楚的眼,
江水挥洒泪点,
悠悠呜咽地,
哭向了远方。
从那天起,
楚国卷入了暴风雨,
饥饿,
死亡,
兵慌,
马乱,
奴隶的枷锁和皮鞭,
一起搁在楚国人民的身上。
汨罗江的水,
老百姓的泪,
千年万年流不干。
张:你念着,我听得心里还激动呢。年轻时爱写这种慷慨悲歌的诗句,觉得很美气。
韩:有个词你用错了。“恨着出卖祖国的汉奸”,那时候哪有什么“汉奸”,有勾结秦国的奸人,也该说是“楚奸”啊。
张:没想过。抗战刚过去,人们最痛恨汉奸,顺便就写上了,说“楚奸”怪别扭的。
要走了,张先生颤巍巍地过到北边的小书房里,取来一个硬壳纸盒,说让你看个东西,打开是个瓷盘,七八寸宽的口面,约一寸宽的沿上是己卯年(公历一九九九年)的月历,一格一格绕了一圈。中间是只静卧的大白兔,下面二分之一位置,是张先生的一首诗,墨笔写成再经炉火烤炙,既黑且亮:
人人都说兔年好,兔年转使人烦恼,
奈何馋风煞不住,馋兔惯吃窝边草。
见我拿在手里把玩,张先生说送给你吧。我忙说,这东西,已是文物了,我不敢领受。不是不敬重你,是怕要下这东西,将来说不清楚。
张先生笑了,说你太谨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