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四日星期一
今天谈张先生的这两本书。
文学创作这个话题,一直未敢触及。不是不感兴趣,实在是因为张先生早年这两本文学着作中,诗作《西里维奥》早就承蒙不弃,将他仅有的几本藏书给了我一本,而更为重要的小说集《姑射之山》,家中早无存留,外面又遍觅不得。张先生曾指点说,现在的《山西日报》系接收阎锡山《复兴日报》的底子,它的图书馆中当存有此书,我托了在报社工作的朋友,几次寻找,不见丝毫踪迹。不见实物,也就少了畅谈的兴致。
这期间,也在查找此书的还有张先生的学生薛国喜先生,同样的寻找,却有不同的用项,我是为了写传,他是为了集齐张先生的着作,做编辑《张颔文集》之用。只盼时间的契合,兴许我有借用的方便。国喜毕竟是年轻人,寻找的路径与我不同,我只想到了图书馆,而他在图书馆之外还想到了网络。
果不其然,今天上午国喜来电话,说他从孔夫子旧书网上买到《姑射之山》的复印本,下午他在张先生家,我若有时间可过来看看。这样我就按时来了。国喜说,是从广州一家旧书店买的,原本千元,复印本两百元,张先生说有复印本就行了,他的书值不下那么多钱。于是买了复印本。厚厚的一册放大到十六开的复印本,此刻静静地躺在主人的书桌上。这几十年流落在南国的孽子!
国喜正在帮助张先生整理一份文稿,我去北边的小书房静静阅读。
版权页上申明:此书为“青年学习文艺丛书”之一种。着者张颔;编辑兼发行者,工作与学习杂志社;经售处,黄河书店,太原红市街四十三号;出版时间,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九月十日;定价,每册实价捌佰元。有贴印花的方格,没有印花,不知是掉了,还是原本就没有贴。另有醒目的提示:版权所有,不准翻印。
除去目录、序言,全书不足百页,收入四篇小说,分别是《蝙蝠》《债与偿》《惠民壕》《杜鹃》。以篇幅论,《蝙蝠》九千字,《债与偿》两万字,《惠民壕》和《杜鹃》都是四千字。连上序言等,全书约四万字。
序言两篇,一篇是编者写的,叫《编者漫序》,一篇是作者写的,叫《作者序》。此书的编辑兼发行者是工作与学习杂志社,张颔是该社的主编,社长为智力展,《编者漫序》的作者,想来该是此公。智为同志会太原分会主任委员,地位比张高,年龄也比张大,智也是喜欢舞文弄墨的人,写这样一篇小序,当不是难事。从内容与文笔上看,也可能是张先生写的,分作两篇,不过是为了叙述方便,显得郑重其事些。
《编者漫序》仅五六百字,先说原打算编多人合集的小说集,为什么又改变主意,编了张颔的小说集。“起初编者计划凑集好多位先生的作品,后来觉得如果一本小说里有九篇是A先生的,一篇是B先生的,反倒不如干脆只要A先生的九篇比较合适。既如此,所以编者决定先将张颔先生从前写下的几篇小说编为青年文艺丛书的第一种”。文中还说到当时太原报刊界的一些情形,虽是为自己的杂志张目,既敢堂皇印出,想来不会诬枉。现今读之,可见光复后国统区文化界既繁荣又混乱的情形:
《工作与学习》自创刊到而今,已九期了,在山西光复后的杂志当中,尚要数它的寿命长。有许多的杂志,砂锅里捣蒜只是一锤子,创刊号,也便是停刊号,因为它里面的“题词”和“花柳病广告”,比文章还多;不是捧坤角,便是敲竹杠,像这样子的东西,不惜短命,合该夭折,让开路,好让它们去吧!我们有我们的生命,我们不怕玷污和磨破鞋底,我们要在广大人民的路上走走,用自己的脚,去走自己的路。
《作者序》里说,这几篇小说还是他四五年前在晋西时写成的,有的曾在后方的杂志上发表过,有的写好以后便搁诸笥箧了。现在把它们从书箱里翻出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自感都是些不成熟的作品。说到印成小册子问世,觉得有些愧汗欲渗,所幸这是一部青年学习的文艺丛书,它不独包含着供青年学习的单纯意义,而且还带着作者本身也是“逢在学习”的意义,想到此处又让他奋而兴起,进之以勇了。于是便把这几篇不成熟的东西茫然地付印了。这自然是谦辞,不可全信。
下面的这些话,就不能不信了。说是,为了保持四五年前当时写作的情绪,决意在故事的结构上与造句上不多修改,一则纪念那时影响他生活的环境,一则纪念永挂在他心头的一件伤感之事。几篇小说的内容,差不多都是抗战期间他在姑射山里搜集到的材料,所以也都是些山村风味的作品,因之他将这本书的总名目,取《庄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之句,叫做《姑射之山》。当时他是一个机关里的小职员,没有那么多时间让自己来支配,本来还有许多好的故事,只因搁着不写,便越酝酿越淡了,回想起来,怪觉惭愧。
又说,《杜鹃》一篇曾用谷雨的笔名,在《工作与学习》杂志发表过。《债与偿》是他最早的作品。
且看各篇都写了些什么,可否寻按到那“永挂在我心头的一件伤感之事”。
《蝙蝠》写一个有文化的青年,在敌我两边投机,终成汉奸受到惩处的故事。主人公陆镜天抗战前毕业于某师范学校,刚结婚三个月,日本人来了,占据了他的家乡,受同学们的鼓动,卷入救亡浪潮,参加了抗战工作。在某军附设的动员工作团任一名团员,做些发动群众,宣传抗日的工作。他是个性情孤僻而又自以为是的人,写过几首情诗,便以诗人自居,在追求一个女同事遭拒后,跟大家更隔膜了。一九四一年,抗战到了最艰苦的阶段,陆镜天动摇了。在一次旨在“注射清血剂”的批评检讨会之后,陆与同志们的对立情绪更大了。会后第三天,工作团奉命分别出发到乡下动员慰劳品去,陆被分配到离敌人据点四里多的一个村庄,陆竟趁此机会投敌。
投敌后的陆镜天想回家乡看望妻子不得,想接妻子来亦不得,日军特务机关长跟他说,凡投诚过来的中国官兵,一定要有相当的表现,才能获得皇军的信任。这是他们收容“归顺”人员的一个规则,不能改变。数日后,特务机关长布置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带上一些化妆品,扮成商人,潜回晋西根据地,瓦解他曾服役过的那支中国军队。限一个星期内返回。
陆镜天回到动员工作团,说他所以数日不见,是被日军俘虏,如今逃了出来,说服工作团的主任,说他有要事要晋见军长。见了军长,说他并非被敌人俘虏,而是自动投敌,动机是要为国家建立一个奇特的功绩,做一个不平凡的事业。这次由敌区回来负有敌人交付的瓦解本军的使命,先作一次尝试,限一星期仍回敌区。他的计划是,让军长将计就计,先自动瓦解一个步兵营,随他回去打入敌区,相机做反瓦解工作。这样他回去,一面庆功,一面再进一步开展工作。他决心做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徐庶,将来做一个出五关斩六将的关公。军长起初听的非常入神,后来听到陆要求他自动瓦解一个步兵营时,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在陆镜天手里玩着。谈完话,军长当即将陆扣押。
第二天军部开庭审判陆镜天汉奸案。工作团的主任陪审。审讯结果是,陆系自动投敌,投敌前未负有我方的使命,从敌区回来却负有敌方赋予的使命。返回后所以自首,是让我方以为他是自己人,借以从事汉奸活动。抗战胜利之日,他即是革命同志;万一没有把握,他即是“东亚新秩序”的建设者。没有条件证明他的心依然属于祖国,而有条件证明他已成为汉奸。
王主任从军部回来,将审判结果告诉大家,工作团的同志都很痛恨这个两面汉奸,以为是一种洗刷不清的耻辱,请求主任转告军长,将来执行的时候,罪状上千万别写明动员工作团的团员。
《债与偿》最长,故事也较为复杂。说的是晋西某地,一个名叫于家堰的村子,村民丁宏遇,以种菜卖菜为生,生计甚是艰难,当地财主单祖仁开着煤窑,丁家买不起炭,只好赊欠单家煤窑上的炭,陆续以新鲜蔬菜抵之。年长日久,竟欠下三百元的炭钱,丁宏遇又身染重病,难以偿还。
丁宏遇的哥哥丁宏鉴,曾在龙泉镇试验区学校当过十多年教员,女儿丁媛在本村小学毕业后,随父亲在试验区学校读书,一面又在学校图书室任管理员,直到毕业共度过四年的时光。不幸的是,父亲很快病逝,丁媛只好回到于家堰投靠叔父。
附近驻军团长王逊汇,曾在于家堰训练过壮丁,见过丁媛,想通过单祖仁的说合,娶丁媛为妻,实则为妾。单也想趁机巴结这位驻军团长,便以催讨炭债为由,要丁宏遇答应这门亲事。丁明知屈辱,万般无奈,还是接受了单给的六百元钱,实得三百元,另三百元作为炭钱扣除。回到家里,劝说侄女丁媛,答应下这门婚事。丁媛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女性,先前在学校图书室做事时,县民众教育馆的馆长,曾向他求婚,因其品格不高,被她断然拒绝。没想到父亲去世后,投靠叔父,竟会落到这般地步。伤心至极,蒙头饮泣。叔父说,王团长还在单家住着,明天一定要给个回话。半夜时分,丁媛起身下炕,摸索到小柜子的第三个抽屉,取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将毒老鼠的大块砒霜摸到手,稍停了一下,后又振起决心,趁着不可抑制的愤恨,伴着泪水一鼓气吞噬下去。又慢慢地爬上炕,把将尽的一段眼泪流在了枕头上。
《惠民壕》的故事较为单纯,写一个夹在敌我两边,叫“南灞”的村子,如何同时应付中国军队与日军,后来在日军的胁迫下,修复了残破的封锁壕——惠民壕,中国军队暂时不能过来了,而日军和“皇协军”也露出了他们凶残的面目。就在惠民壕修成,将要举办庆典的时候,一天晚上皇协军带着日军,突然来到该村要粮,稍不如意,就捅死了一名村警。一名皇协军,如此痛斥村长:现在惠民壕修好了,匪军再也不会来你们村里了,你们再也不能拿“应付两方面”的话来支吾我们了,从今以后我们要多少粮食必须交够多少粮食,要多少布匹必须交够多少布匹,毫不含糊,让什么时候送到,必须什么时候送到,绝不宽容!说罢便气冲冲地去了。《杜鹃》更像个民间故事,情节跟各地的传说大抵相仿,只是加了些晋西的地方特色。再就是叙述的手法,不是那么直截,变了个花样,如同镶嵌在一个精致的框架里。一个名叫小荦的孩子,母亲去世后,小小年纪,受后母的摧残,连屋里也不能住,只能住在羊圈里。在将要出逃的夜晚,小荦一面听着杜鹃凄惨的哀嚎,一面想着母亲给他讲的关于杜鹃的故事。一个叫秋娥的小媳妇,丈夫出外,饱受恶婆婆的虐待。公公倒是同情她,可又惹不起老伴,在媳妇又一次受婆婆虐待后,给媳妇出了个主意:今晚媳妇假装上吊自杀,他及时赶来搭救,人命关天,婆婆经此事变,或许会接受教训,改变过去的恶劣作风。当晚秋娥等着公公过来,没想到公公睡了过去,早忘了此事。秋娥一怒之下,便上吊自尽。秋娥死后,冤魂不散,变成了杜鹃鸟,天天半夜在树上哭泣,叫唤她的男人,埋怨她的公公,更恨她的婆婆。每次哭完之后,在哭的地方,总要流下一滩殷红的鲜血。
先看背景。
作者序里引用的《庄子》上的话,说全了是:“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於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有汾水之阳这一地理坐标,则姑射之山,必在晋西无疑。我在晋西待过多年,那儿有两处山岭都叫姑射山,一处在临汾市,一处在汾西县。张颔这里,不是确指,乃是泛指,意思仍是晋西。阎锡山抗战时驻守的晋西,范围比我们平日说的晋西要大些,包括现在通常认为属于晋中范围的孝义县。不管是在吉县写下的,还是在孝义写下的,都可说是“姑射之山,汾水之阳”。
序中又说,这些作品,是他四五年前写下的,他当时是一个机关里的小职员,《蝙蝠》中有“抗战……五个年头了”这样的话,可以肯定地说,作者写的是他在孝义任职时的所见所闻,有些就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比如《蝙蝠》中陆镜天所在的机关叫“动员工作团”,怕就是张当时所在的“战地动员工作委员会”下面的“战地工作团”,只是更含混些。
再看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