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开始注意石璋如老先生。他的名字不时会在报刊上见到,我也就逐渐了解了他的情况。早在1931年,石璋如还在河南大学史学系就读时,便参与了河南安阳殷墟的考古工作。现在,无疑他是国内殷墟研究的专家。毕业后,他即投身于中国的考古事业,即使在抗日的战火狼烟中,他也没有停止醉心的考古工作。殷墟仍然是他研究的重要课题。殷墟中的灰坑,一度是考古学界的谜。怎么解开这个谜?石璋如是以行动去认知和破译的。为此,他参加了西北实地考察团,深入到山西、陕西、宁夏、甘肃、内蒙等地,当然也去了敦煌。现在燕京博物馆还珍藏着他的一本书:《晋绥纪行》。
从中可以看出,石璋如一行为了搞清历史的疑团,下功夫考察了现代的窖穴。在包头北10里的后营子村,他们发现了藏粮食的窖穴。一种用以藏种子。新粮下来,选择佳种,藏于地下,来春即拿出播种,埋在地下可以减少来年小麦的病害。要吃要卖的粮食,则藏在仓中。一种用来避兵匪。塞外的土匪,非常活跃,每到冬季更为厉害,牵牛抢粮,是很平常很普遍的事情,为安全计则把大批粮食埋在地下,仅留一部分在外面,供日常食用。匪来则逃,匪走则回,即使土匪将外面的粮食抢去,而地下的粮食尚可挖出食用。
这些朴实的文字,活画了30年代的西北风情,不仅可以从中看出粮窖的状态,也可以窥视当时的社会面貌。接下来,石璋如对粮窖作了更细的描写:
窖为圆形,约三四尺深,周围用枝枝(即麦秸)垫起,把粮食倾入其中,上层盖草,再填土打实,好的粮食,如谷子、芝麻等可藏十数年。仓是在屋子内的,把一个房间,用土墙隔成高约三四尺的几个方格子,这方格子便叫做仓。在不同的格子里,藏储不同的粮食。——数十年前,在某姓藏高粱一窖,事后忘了地墟,其后灾旱大饥,也找不着地方。又二年老鼠将粮盗出始发现,急忙挖开,则都变作黑块,可惜不能吃了。
如此细致的描写,没有周到入微的体察是不可能的。我猜想,那腐烂的粮食自然会和遥远的灰坑有某些联系。考古学家,从中会得到应有的启示,我则觉得这是多么耐读的民俗散文。何况他在研究酒泉制玉业、昆明制铜业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真让人敬佩这位石璋如先生。
及至拜见了石璋如先生,才明白称他先生是不行的,称他老先生也委屈了他。老先生今年101岁了!老先生到台湾后,一方面继续着大陆考古的研究,出专着不说,他还复制实物。我们在中研院的历史所就看到了他亲手复原的古车马,再现了千年前的生动场景。另一方面他又主持了台湾的不少田野考古,埔里大马遗址考古就是他带队的。他不仅带队完成了很多考古项目,而且带出了许多考古的专家。在台湾考古界颇具名望的陈奇禄,曾是他的助教,宋文薰则是他的学生。
见到石璋如老先生,我们的团长、临汾市委副书记刘合心介绍了我们组团的情况,听到我们来自帝尧古都,老先生沉稳而幽默地说,晋南是中华文明的摇篮,尧是中国的开国元勋。你们那儿是最早的都城。行政长官该称都长了。
说得我们大家笑逐颜开。我们对他说,他用口述历史描述出的考古方法、系统及田野经历,很有价值,大陆的考古界同样重视。老先生谦和地笑着说,不足挂齿。
我们真叹服他的好体质。一位百岁老人,还精神矍硕,神采奕奕,谈吐自如,对答如流。居然,还坚持上班。他告诉我们,在南京时,他们7个人曾经领过中研院的终身聘书,现在这7个人,惟有他在世。他说,既然不退休,那我就还是公务员。公务员嘛,就得做公务,上班是应该的。有趣的不是石老先生上班做公务,而是他的儿子石磊都从中研院退休下来了,他依然忙碌在第一线。他给自己不断提出新要求,今年制订的新课题是隋唐墓葬、殷墟地上建筑复原。石老先生的工作精神真令人感动。
在台湾,在中国,在全球,恐怕像他这样高龄的公务员找不出第二个了。问及他研究室的助手,老先生有什么养生秘诀。他们说,老先生常说:“认真工作,吃吃睡睡,不要妄想。”话虽简单,却颇为让人深思,我理解认真工作就是勤于动脑,善于思索。而脑筋是人体的司令部,大脑不衰老就能保证肢体不衰老。至于吃吃睡睡,不要妄想,岂不是生活上没有过多的要求,随遇而安,永远知足,知足常乐,不是过得每天都快快乐乐了吗?不就心宽体康,神欢寿长吗?
走出中研所,辞别了老先生,依然惦念老先生这位世所罕见的考古人瑞。以至今日,时隔半年多了,他仍旧谈笑风生在我的面前。我伏案走笔,禁不住像那日依偎在他身旁一般,衷心地默祷老先生:再活一百岁!再活一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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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大学的演讲会,是这次文化学术交流活动的重头戏。没想到这个重头戏不能让人尽为满意。
事前,这次演讲会确实引起了足够的重视。《台大校讯》第650号在头版专门刊发了消息。文章为:
三晋文化暨尧文化学术演讲会
台湾文化与中原文化异同座谈会
本校教师会及教授联谊会1月24日(星期四)假校总区行政大楼第一会议室举办“三晋文化既尧文化学术演讲会”及“台湾文化与中原文化异同座谈会”。
上午09:00-12:00举办“三晋文化暨尧文化学术演讲会”。议程包括:09:30-09:50晋文化考古、陶寺文化遗存、古唐国历史与尧文化研究,主讲者李元庆(三晋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09:50-10:10中国的源头,主讲者刘合心(临汾市尧文化研究开发委员会名誉会长)……(略)
台湾文化与中原文化异同座谈会定于下午14:00-17:00举行,引言人李玉明(三晋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谈三晋文化。
校讯发布,立即在台大引起反响,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丁一倪教授兴奋地告诉我们,好多教授、专家都要出席,学生也有不少要来,由于座位有限不好答应。我们很感动,也很重视这次演讲活动。
24日一早,用过早餐,我们即登车前往台湾大学。天仍然阴着,比昨日阴得更暗了。到台湾大学时,几乎就要落下雨点,可是,终归没有落下。台大的校门不算阔绰,毕竟是台湾学院的龙头,过于朴拙的门脸与之盛名甚不相符。进得校园,宽阔敞朗,高高的椰树,树下笔直的大道,道旁的草坪,草坪间的建筑,一下装饰出典雅的风貌,这才有个高等学府的气派。
会议室选择的也不错。大小适中,陈设古朴,更重要的是环境幽静,是个研讨文化学术的氛围。会议室里悬挂着四张像,正面是孙中山,对面是蒋介石,左侧是蒋经国,右侧是陈水扁。右侧墙上有行大字:敦品、励学、爱国、爱人。莫非,这是台大的校训?
我们到时,会议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台湾中研院的教授来了,相邻学校的教授来了,山西同乡会的乡亲来了,《山西文献》编辑部的学者们来了。台湾大学也来了不少人,但都是退下来的老教授、老学者。在职者没有来,一个也没有来。承办人丁一倪教授有点纳闷,跑出去联系。不一时回来了,虽然面带笑意,看得出是强带笑颜,笑颜下掩饰着一肚子火气。原来,这个演讲引起了当局的重视,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是,教育主管部门做了暗示,如若教师参加,将会影响本年度经费拨付。经费是教育的生存点,没有经费就无法正常工作,闻令,台大教授、学者都有火气,但为了全年教育工作运转如旧,只好忍气吞声。结果退避三舍,不敢参会。
演讲会如期进行。坐在会议室里我怒火中烧,看看墙上阿扁那装模作样的画像,真让人越想越气。其时,阿扁还没敢高谈台独的论调,可谁也明白,这不过是政客的暂时伪装。李登辉搞台独也还罢了,世人传他很可能是日本人的血脉。而陈水扁自己追根追到了福建,可也想搞台湾独立,莫不是国王梦弄得利令智昏?阿扁应该想想,台独不得民心,这民心是指台湾的大多数民众,而不是少数一意孤行的民族败类。你所以能够上台,并不是因为你奉行台独路线,而是就像你凝固在脸上的笑容一样,伪装了一副淡化“台独”色彩的“新中间路线”。而且在选举战打得十分激烈的关头,你又声明当选后不参加民进党的活动。这样,获得了不少人的支持,因此,取胜了。但这个胜利,不是台独的胜利,你应该清楚这个浅显的道理。不过追随你的台独分子,却狂呼乱叫,以为这是台独的胜利,你是否在一片闹嚷中冲昏了头脑?要么,就是应了那句古语: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为了上台,你暂隐了狐狸尾巴,一旦主政,大权在握,不仅尾巴要露出来,利牙坚齿也关不住了。两岸学术交流,认根识祖,增进情谊,有什么不可?你是不是认为这有碍于台独的进程?非如此为什么要设障阻拦?我仿佛从阿扁那张虚伪的笑脸中看出了阴暗的祸心!台湾,台湾人民警惕呀,不要让这个东西把台湾人民引向灾难的深渊。
我的心渐渐平缓下来,是想起古训,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相信台湾人民会有自己的明智选择。一切逆潮流而动的小丑,都将被历史的浪潮所吞没。我平定心绪,聆听刘合心书记关于中国源头的宏论,也琢磨自己的发言。
我的眼睛盯住了一进门就注意到的那几个醒目大字:敦品、励学、爱国、爱人。这赫然宣示的大字该不会冲撞阿扁的禁忌吧?那我就来说道说道这几个大字的出处。敦品,首先是敦导学子要有高尚的品德。道德教育这是自我们的老祖宗帝尧就很重视的。《尚书·尧典》中说帝尧教化万民,平章百姓。首先是用道德教育子民,然后才是用礼仪规范行为。正因为这样,中华民族才能成为礼仪之邦。励学,当然是鼓励求学上进,而学校这种教育形式就是尧时期形成的。不过,那时还不称学校,称庠,或者米庠。爱国,就是要爱我们的祖国。即是祖国,就是祖先开创的国家。而我们祖先开创中国正是帝尧时期。帝尧坐镇古平阳,统领各部落及部落联盟,形成各方国。平阳正好处在万国林立的国中之国,因称中国。中国的雏形,就这么形成了,之后逐渐发展融合,融合成为今天包括台湾在内的大家庭。爱国就是要爱我们这个两岸统一的大中国。至于爱人,帝尧正是这方面的楷模。他看见一个人吃不饱,就自省是我没有领导好;看见一个人犯错误,就自省是我没有教化好。帝尧是爱民的典范,是文明的始祖。中国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台湾大学的校训不会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想必正是中国五千年文化的延续、体现,而且也是大一统思想的结晶。阿扁,这一切就在眼鼻之下你禁得了吗?
我登上了讲台,我抛开了原先准备好的讲稿,我就谈台大校训引发的感慨,没有想到效果会出奇得好。那经久不息的掌声自是对文化根祖的衷心认同。能为两岸文化交流做出一点贡献,还有什么比这欣慰的?
阿扁,我也笑了!我笑得比你真诚,比你舒心!
64
一到台北,就被浓烈的亲情、乡情包围了。屈指算来,距立春还有十多天,然而,春情时时温暖着我的心。
在力霸皇冠酒店刚刚住下,小叔就搭车赶来了。几乎没有听见脚步声,只觉得门铃柔和的响了。我去开门,一位留八字短须的壮年站在面前,笑眯眯的点头,我似乎看到了鲁迅先生,只是我所见过的鲁迅的照片上均没有这么灿烂的笑容。这就是我的小叔,我连忙迎进室内。
爷爷去台湾后独身十年,原指望能早点统一归里,盼来盼去,看看渺无期日,方才再婚。奶奶是个教师,聪慧而有学识,膝下有两男一女,女儿名列两男正中。可惜体弱多病,无法照料三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爷爷就是这时和奶奶过在一起的,成家即担起了教养孩子的义务。不日,奶奶病重,到台北大医院诊断,诊定脑病,立即住院做手术。没想到手术会那么大,整整作了8个小时,取出个比拳头还大的瘤子。脑部有多大空间呀,难怪奶奶时常头痛。瘤子摘除了,病痛治愈了,可是,由于肿瘤的压迫,神经受了损伤,奶奶不是先前的奶奶了,行动迟钝了,说话缓慢了。因而,教养孩子的事爷爷还是干重头。
时光把孩子们捧大了,可也把爷爷、奶奶催老了。好在我的叔叔、姑姑都成家了,爷爷卸去了肩头的担子。爷爷从台北归里定居,大叔将多病的奶奶接了过去,一直侍奉到病逝。1998年春节,我家迎来了远亲,远嫁美国的姑姑,带着她的先生文特飞抵北京,又从北京换乘火车来到尧都临汾,来探望安度晚年的继父。爷爷是那样的兴奋,感慨一腔心血没有白费,遥远的亲情令他滔滔不绝地诉说当年。当年艰涩波折的日子也化成了幸福的情景。别时,父女间是那么依依难舍。
今日,小叔坐在了我的面前,与我在照片上见到形象完全融合为一体了。小叔在搞高级工艺品的包装美饰工作,婶子在故宫博物院里从职,一转眼她们的孩子大了,已经上大学了。我们亲热的拉着家常,时间很快过去,不觉然已是凌晨,知道我们明日有紧张的活动,小叔只好握别。
次日晚饭,我没能随团去吃,杜伯伯和祁爷爷提前约定共进晚宴。那天,从太原飞抵广州住好,我从电话中和杜伯伯联系,说是我要去台湾了。杜伯伯异常高兴,只是已经安排了去台中旅游的行程。没想到我刚下飞机,他就和我联系,约定好进餐的时间。是日下午,我赶回宾馆,杜伯伯从台中赶了回来,已经在门厅等候了。我们搭车去了山西饭店,祁爷爷已经安排了饭菜,我们亲切地谈说着,饭菜吃得意味深长。杜伯伯和祁爷爷都是爷爷的好朋友,爷爷晚年,他们倍为关怀。二位虽然远离家乡,却时刻挂念着家乡的建设。杜伯伯听说家乡金殿镇要建设中学,立即捐资5000元,托我转交办理。祁爷爷也非常关心人才培养,他认为培养人才,首先要重视师资。因此,为家乡临汾师专学校设立了3万元的奖学金。我们边吃边谈,亲切的话语绵绵延长了两个小时。
回到住所,大叔已在等候了,他是从新竹赶回来的,风尘仆仆,却精神焕发。他个头高,脸皮白,举止潇洒,谈吐文雅,一看就受过良好的教育。了解了我们的活动安排,共同商定明晚一起去看爷爷的旧居。
第三日的晚饭是山西同乡会招待的。我们驱车赶到时,同乡会的会长、副会长,以及《山西文献》的主编已在迎候了。坐定,介绍、致词,晚宴热烈得如同家宴一样。大伙谈话亲切自然,语无遮拦,活像是拉家常。时过好久,我仍然沉浸在那种亲热的气氛中,我要描绘,又感笔力不足,好在我看到了政协副主席高国宪先生《访山西同乡会》的诗词,现录于此,以补拙笔不足:
宝岛山西同乡会,系连晋藉百余人。
通情联谊凝合力,解难济困结同心。
刊出文献近百期,台澎弘扬三晋魂。
此来参访蒙邀请,日暮践约会乡亲。
都说临汾洪洞话,皆发河津稷山音。
选饮台北高粱酒,如喝汾阳杏花村。
宴罢互赠纪念品,合影留念情谊深。
吾得赠书见拙作,犹如蜜糖抿入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