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就够冷了,却还得喝寒水;雪夜就够寒,却没桥过河,还得涉水泅渡,真有些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而这时白崇禧等人催蒋“毅然下野”,先生虽知是寒水、断桥,也只好张口去吞,舍身去渡。带着这样的心情来到草山,想到的不是草木茂盛,而是草寇盗贼,而是落草为寇,兴者王侯败者贼。贼还是寇,似乎草山乃是历史的设定,早就在这里等待他了,等待了他一千年,二千年,甚至更多。
蒋介石是一刻也不能忍耐这恼人的名字,下令改名。改为什么?思来想去,改为阳明山。所以选阳明为山名,是先生甚为崇拜明代哲学家王阳明。他曾说:王阳明是我国近代史上博学深思,卓然独立的大儒,穷理尽性,以弘扬民族文化;居仁由义,以匡正天下人心。于是,1950年草山正式更名为阳明山。草山一定欣慰,新的名字标志着新的生趣,也许今后其将生存于阳明先生仁与义的境界。
可是,就在草山更名的同时,一声枪响,震荡得峰摇树摆,惶惑不解。那枪,那弹,射中的是陈仪,击穿的却是王阳明的仁与义。
事情是从汤恩伯开始的。一年以前,汤恩伯去见蒋介石,举报了恩师陈仪,说他图谋策反,投靠共军。举报属实,陈仪确实要投靠共军,确实图谋策反,而策反的对象就是汤恩伯。陈仪所以选中汤恩伯是自认为汤恩伯绝对可靠。他出身师寒门,家境贫苦。找到陈仪,倾谈从军报国之志,感动了陈。陈资助费用,送他赴日学习军事。学成归来,陈又向蒋介石举荐,汤才步步高升,有了出头之日。陈仪膝下无子,将汤视为义子,汤也不忘陈的厚恩,一向称陈为伯父,所以,易名恩伯,表示知恩图报。谁也没有想到,汤恩伯对陈仪的恩情是这么个报法,因为汤的举报,陈锒荡入狱。不过,汤恩伯良心尚未丧尽,恳请蒋介石让陈仪善终天年。蒋介石毫不迟疑,满口应承。汤恩伯如释重负,心平神宁。到台湾后,陈仪被囚禁在基隆,为减轻心中内疚,汤恩伯派心腹携带食物用品前去探望,心腹回禀,陈仪心定神静,超然物外。汤恩伯大放宽心,以为陈仪可以颐享天年了。
哪料,风雨突变,蒋介石下令审判陈仪。汤恩伯慌了,知道陈仪难逃此劫,忙去见蒋介石。蒋介石拒不见汤,传言等陈仪死了才见他。汤恩伯一下跌在地上,嚎啕大哭。
1950年6月18日天一亮,台北市郊植物园附近突然热闹非凡。热闹的原因是这里有个马场町刑场,而今日要处决的就是图谋投共的陈仪。众人纷纷涌来,观看行刑。因为这个陈仪不是一般人,当过首任台湾省主席。从日本人手里接收台湾的是他,镇压二·二八起义的也是他。这么个风云人物居然也会被杀,而且要死在自家人的枪口,台湾人都赶来看稀奇。人们等啊等啊,等到日出,等到日升,又等到日落,却没有等来那一声枪响。人们上当了!
只有阳明山听到了那声枪响,未待天亮,陈仪就躺在血泊中了。阳明山惊呆了,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这枪声同仁与义的关系!
事情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陈仪也好,汤恩伯也好,甚而包括那位主宰二位命运的蒋公,都已不复存在,都到了另外的世界。但是,登上这阳明山,少不了要想这山名。想起这山名,少不了就会抖露出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抖露出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就让人发笑,笑这世事的滑稽。
坐在阳明山上,我的确笑了。
60
坐在阳明山巅,看云淡云浓,看雾聚雾散,看峰隐峰现,看树摇树摆,心情如世事,飘忽不定。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老乡,一个大名鼎鼎的老乡——阎锡山。阎锡山曾经住在这阳明山上。爷爷曾经去拜访这位老乡,阎锡山对老乡的热情是过去少有的。辞别前,请他题辞,阎锡山书写宁静二字以赠。阎锡山宁静了吗?
解放军包围了太原,太原危在旦夕。政治老手阎锡山,最会审时度势,知道孤城难守,干脆一走了之。阎锡山飞走了,飞到了南京。说是飞,实是逃,逃跑的滋味只有逃跑者才能领受。领受这种滋味真真不好受。好在聚集南京的长官,不少都是逃跑的健将,五十步自然不去笑百步。阎锡山竟然还黄袍加身,弄了个行政院长兼国防部长。而且,东逃西窜把院和部带到了台湾。
到了台湾,平定喘息,站稳脚跟,才应该施展一下院长和部长的权威。糟糕的是,纱帽翅还没摆几下,就被蒋介石给摘掉了。到台湾仅仅三个月,短短的三个月阎锡山就坐了冷板凳。在闹市坐冷板凳实在难熬,眼瞅着人家忙忙碌碌,自己却无所事事,真不知升起的太阳该如何落下去?一咬牙,上山,上阳明山。
阎锡山上了阳明山,阳明山不冷不淡地接纳了他。他走进了草庐,草庐草木旺盛,却无水无电无电话。他一下进入了三无境界,完全回归田园了,简直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可惜,过惯了都市生活的大院长,哪里受得了这般凄凉?要发火,想想,不能发。小不忍要乱大谋,蒋总统刚把他撸了,惹怒了,他还有好果子吃?
阎锡山忍了。忍不是他的拿手戏,但是,他会演这出戏。想当初阎锡山在山西积聚实力,图谋割据,被人告知了袁世凯。袁世凯召见阎锡山,阎锡山硬着头皮去走钢丝。那是个大热天,阎锡山穿了件长褂,还在长褂上套了个小皮袄,头上热汗直流,也不知是热得出汗,还是吓得出汗,反正蒙住了袁世凯,这么个胆小保守的东西,还会称雄割据呀?本要割职查办,却毫无忧患地放了他。阎锡山凭着忍字躲过一难。
这一回,阎锡山又忍了。不过,他的忍不只是要躲过大难,还想再复出山外。他整修草庐,令部下搬些石块垒出一眼窑洞,既消热,又防风,蜗居里面,自称:种能洞。本该在洞中修身养性,安度晚年了,可是,生性难改,阎锡山还在洞中舞文弄墨,呼应蒋介石的声音。他写一篇《怎样胜过敌人》,又写一篇《怎样收复大陆》,再写一篇《大同之路》。写完,呈给蒋公御览,蒋公付之高阁,毫无声息。阎公无怨无悔,埋头再写,写完呈上,又是泥牛入海。阎公仍然无怨无悔,埋头又写,不是精卫填海,应是泥牛填海了。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蒋介石却一点也不动心,一点也不开化,看来,是死心踏地不做金石,要做屋瓦了。可惜,阎锡山白费了笔墨。
笔墨无声,找点发声的机会。《真报》记者采访阎锡山,他声色惧厉地说:“诸位别看我阎锡山已老态了,真个一旦反攻号响,看吧,我还要请求再打几个胜仗给国人看看!”
这无疑是呼吁蒋总统注意他了。蒋总统可能注意他了,只是注意,不能让他东山再起,滋生祸事。因而,阎锡山也只能说说而已了。他不安静不行了。那就静吧,静下心来,静到宁的地步吧!
爷爷在阎锡山草庐做客没有发现内中的设施器物有何等华奢,不过,现代的用品倒是一应俱全。当然,初入山时缺少的电灯、电话、自来水早就安装齐备了。这些普通的物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深深嵌进记忆的是一幅楹联。我见到爷爷,时隔好多年了,爷爷还能诵出那联:
造福世界,替今人正德,替古人宣德,替后人立德,是仁者责任;澄清宇宙,为现世除冤,为往世鸣冤,为来世防冤,乃圣贤心怀。
显然,阎锡山是自比“仁者”和“圣贤”了。空头仁者和圣贤好当,而要真做到正德、宣德和立德,除冤、鸣冤和防冤,那可就不是口头的喊叫能成的,那要有权力,要用权力的杠杆去撬动一切。可以看出,书写宁静的阎锡山仍然难掩心头的燥动,难怪到了晚年会多病并发。糖尿病、冠状动脉硬化、心脏病相继附会了他的肢体,1960年5月,78岁的他走完了人生的路程。
如果真要说宁静心绪的话,可能是在他重病缠身的时候。阎锡山给自己拟好了挽联,连张贴的位置也标得一清二楚。我是从爷爷的日记本中读到这些挽联的,仔细品吟,是觉得阎锡山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门前,彻悟了这个世界的道理。
阎锡山自拟的挽联是:
灵前
上联:避避避,断断断,化化化,是三步功夫
下联:勉勉勉,续续续,通通通,为一等事功
横幕:朽嗔化欲
檐柱前
上联:摆脱开,摆脱开,粘染上洗干净很不易
下联:持得住,持得住,掉下去爬上来甚为难
横幕:努力摆持
院中
上联:有大需求时来,始能成大事业
下联:无大把握而去,终难得大机缘
横幕:不起
院门
上联:对在中间,才称善
下联:中到无处,始叫佳
横幕:循中蹈对
死了,死了。阎锡山了得还可以,当局搞了个大殓公祭,蒋介石亲自致祭,还手书挽幛:百川先生千古,怆怀耆勋。似乎从这场景应该受些感染,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阎锡山去见袁世凯的感觉,觉得虽无戏台,却是演戏。
思来想去,想去看看这些演戏的场所。向导游问及阎锡山住处菁华草庐,说是远;问及阎锡山墓地七星之阳,说是远。远,当然不可及,我不能一个人影响全团的整体行动,只能遗憾地下山。
61
云不遮午。这是家乡父老的传言,意思是天再阴,云再浓,到了正午也会有云淡光透的间隙,时而,太阳还会从云团间射出一道道光箭。然而,这传言并不适用于台湾。我们到士林官邸时,恰值正午,浓云却一点没有减淡,反而有些低垂扑落,随时都可能落下雨点。天光也乌乌的。
乌乌的天空遮蔽不了士林官邸的富丽华贵。宽阔的官邸像是一座大公园。园中绿树成荫,花团簇锦。红花成片成片,鲜鲜亮亮,弥补了天光的暗淡。成行的绿荫下是路,成团的绿荫下是院,路不直白,院不显摆,活脱出中国古典园林的风味:曲径通幽。蒋介石在台湾的大部分时间就住在这里。
在台湾,蒋介石的官邸不止一处。在高雄有西子湖官邸,在日月潭有涵碧楼官邸,在桃园就有两处:角板山官邸和慈湖官邸。大陆人们常说,自古名山僧占全。在台湾是南北名山官占全,或者更确切说是蒋全占了。不过,或是因为士林官邸位于台北的缘故,台北又是主政机构所在地,相对而言蒋介石在此居住的时间较多。
士林官邸中的蒋介石过着程式化的日子。早6时起床,静坐片刻,做数分钟健身运动,即开始工作,先回忆昨天的事,再拟定今日的计划。计划拟定,静心读书。8时左右吃早饭,饭后阅览当天报纸,而后办理紧要公事。9时离开官邸,去办公室或出席重要会议。12时左右回官邸,12时半进午餐,边吃边看电文。饭后午休。下午3时又看公文及书报。4时以后会客,少则1至20人,多则40人。晚餐7时半才吃,吃过后和部门首脑会商军政大计。10时以后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上床休息。
这样的日子似乎枯燥乏味,不过蒋介石给乏味的日子添上了不乏味的作料。这就是逗狗、养花。蒋介石有一条狗,宋美龄也有一条狗。俩人的饭菜都有厨师做,俩人的狗食却都是亲手拌。饭后,狗被放进餐室,侍卫拿来托盘,摆好二位调洽的狗食,狗美味的饱餐。日子久了,感情深了。狗对主子的痴情,胜过了宋美龄对蒋介石的苦心。美龄佯怒,以拳击蒋,狗横在主子前面使她难以近身。反之,蒋公佯怒,以拳击宋,狗也会尽忠拦挡,使宋毫发未损。逗过狗,蒋介石步入庭院,走近池边,向水中撒些饼屑,成群的金鱼蜂拥抢食,看得人眼花缭乱。蒋介石慧眼独具,能于缭乱中识得哪条爱鱼潜游未至,哪条媚鱼姗姗来迟。因为,每条鱼他都给起个好听的名字。
赏花也是蒋介石的爱好,所以,士林官邸至今还有大片花木。花圃中有不少是蝴蝶蓝。蝴蝶蓝花不大,不娇,蒋介石却独是喜欢。每临花前,啧啧称赞,说蝴蝶蓝没有西洋蓝娇艳,可是清淡芬芳,更具中国本色。蒋介石对国花牡丹情有独钟,可惜牡丹是寒带植物,到了热带憔悴不堪,愁枯凋零,惹人悲怜。
如此看来,蒋介石在士林官邸几乎玩物丧志了。其实不然,蒋介石是用外观的恬淡,消解内心的沸煎。反攻大陆的口号,也是他在官邸提出的。喊了一段,等于白喊,看看喊也无奈,就想用另一种形式回归家园。想派人去大陆联络,又丢不下脸面。拐了几个弯,让蒋经国找到李次白,着他去上海找陈毅。待李次白摸清了情况,爆发了朝鲜战争。蒋介石精神一振,觉得出头有日,回乡有望,就把李次白付之高阁了。不料,朝鲜战况不佳,美国和他们扶持的傀儡失败了,蒋介石的美梦也破灭了。这时候,蒋只好重蹈旧辙,去疏导与北京的通道。恰在这时,蒋介石收到章士钊老人的信,信中说:“奉化之墓庐依然,溪口之花草无恙。”蒋介石读来老泪纵横,遥想那年辞别故乡,在母亲王太夫人墓前行礼跪拜,不胜伤感,悲恸难掩。拂去泪水,派人牵线,宋宜山先生负命飞往北京了。在北京,周恩来总理亲切接待了这位暗使,李维汉就两岸统一的事宜谈了中共的意见。大致是:两党对等谈判,实现和平统一;台湾为中国政府统辖下的自治区,实行高度自治……住了半个月,宋宜山匆忙返回香港,写了一份长长的报告。不料,蒋介石一看竟然发了火,一是嫌宋宜山把北京说得太好,二是嫌将台湾成为地方自治区。说穿了,还是一手遮天的心理没有转变,一次良好的机会就这么失去了,时在1957年。
之后,和谈的希望再出现是在1975年了。虽然,其间毛泽东曾派章士钊先生赴香港联络和谈,但是由于章先生年迈体弱,病逝香港,和谈之事又被搁浅。这一回,是蒋介石的晚年了。蒋介石似乎有了什么不祥预感,不想让“一个中国”分为两岸了。因而,要陈立夫出面办理。陈立夫性子火急,立即撰发文章《假如我是毛泽东》,呼吁毛泽东能“以大事小”,不计前嫌,来台湾谈判。可惜为时太晚了,毛泽东不是重庆谈判时的毛泽东了,蒋介石也不是重庆谈判时的蒋介石了,二人健康每况愈下。不待毛泽东下定赴台决心,蒋介石就溘然长逝了。
蒋介石是在士林官邸去世的。去世后,工作人员从其黄色公文包中掏出一张图,一张始终装着的《中国大地图》。
在士林官邸举足,前尘旧事纷纷惊扰耳际,思今抚昔,面对阿扁当局鼓噪台独的情状,实实为一次一次失去和谈机遇而惋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假设当年蒋公不感情用事,甘于区域自治,和平统一是垂手可得了。不知蒋公地下有知,为不为此而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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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有想到会在台湾中央研究院拜识了石璋如老先生。
得知石璋如老先生的名字好久了。尤其是到文物部门工作后,对这个名字是日渐熟悉,对这位人物也日渐敬仰。我是在阅读张光直教授的有关书籍中知道石璋如老先生的。张光直是美国哈佛大学的教授,在考古界名声显赫。在确定中国文明形成上,与苏秉琦先生的观点完全相同。正是他们的观点确立了临汾在中国文明史上的地位,他们从考古学的眼光认证,临汾是尧都,是中国形成的摇篮。对张先生我就够敬佩了,而石璋如是张光直的老师,真让我敬佩有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