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群来自大陆的退伍老兵对国民党,从当初的‘坚决拥护,矢志追随’,演变到今天‘怨声载道,离德离心’,这不单是因为国民党物质上亏待我们!物质上的欠缺主要在于退休制度不善,造成许多退伍老兵流落街头。而最令我们精神上痛苦的,那就是当局,30多年来坚持违背人性的政策,不让大陆来台的民众——特别是退伍老兵,与大陆亲人有联系,更不能返乡探望!”
“在长达30年的岁月里,凛于严厉的禁制,我们将人性中最大的需求压在心灵深处,只在深夜梦回之时,放枕痛哭。多少人等不及见到家人,客死台湾,饮恨终身!”
“一个最不公平的事实是,全世界的中国人都可以回到家乡去,惟有台湾的中国人不能。时代悲剧,不应该由我们这一群老兵去承担。当局应该大发慈悲,以爱护圆山动物之悲天之心,怜悯我们之宿愿,让我们能跟全世界的中国人一样,也回到生养我们的故土去看看,看看家里的亲人!”
老兵们字字血,声声泪的诉说,是陈辞,是恳请,更是控诉。这声音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怒涛,激荡着每位台湾人的心,也波击着当局那肃静的办公厅。当局不敢掉以轻心了,开始面对来台老兵的呼吁,正视这一头疼的难题……
51
时过境迁,即便是在台湾老兵回大陆来去自由的今天,我们回首昔日,仍然不得不为何先生的行为赞叹,就是他,就是他和他一样的人,用自己的血脉激情,形成了一道波涛汹涌的怒潮,直接冲击着台湾当局两岸戒备森严的堤防,才使当局网开一面,有了回乡省亲的可能。
不过,在我们注目何先生的时候,也不可忽略了另一种现象。如果说何先生是正面波击明修栈道的话,那么,另一种现象则是曲径通幽暗渡陈仓了。
让我们的目光去回索一下孟女士的足迹吧!
孟女士到台湾38年了。
38年中,孟女士回味得最多的诗句是:
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
羞颜未尝开。
品味着诗句中的意蕴,孟女士飘然过海,回到了上海郊区,回到了美妙的少年。少年时期,她正是花一样的芳龄。她聪慧好学,善解人意,父亲母亲把她捧为掌上明珠。他们娇爱她,又想让这颗明珠能够早日放射光彩,私学读罢,就把她送进了女子小学。女子小学住宿条件不好,父亲就把她安顿在朋友家里寄宿。父亲的朋友姓陈,她叫陈叔叔,陈叔叔膝下一子,正在读初中。那孩子长得像是一棵修长的翠竹,挺直而洒脱,说话也如风中竹声,带着轻俏的韵致。花一样的姑娘,见了竹一样的小伙,或者说竹一样的小伙见了花一样的姑娘,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说不出,也就不说,他们用自己的行为表现着内心的情愫。
鸡叫过几遍,天晓了,日头还没有爬上远山,花儿孟背着书包出了屋子,院子,轻盈盈蹦跳着去上学。弯过溪边的竹林,准有人在等着她,那就是竹竿陈。见她跳来了,竹竿陈一笑,在前头走着,她紧依在后头跟着。踏着他的脚印,心中就觉得实实在在。放了学,她仍然背起书包,跳出教室,跳出校园,在校门外不远的地方,要么是他等她,要么是她等他,那要看是谁先放学。等到了,他们相互一笑,往前走,依旧是他在前,她在后,她踏着他的脚印走。
回家的路不远,途中有一道山涧。山涧里一年四季都有水,旱季水小,清清的,浅浅的。涧中无桥,摆着一溜石头,乡亲们说是水浮石。石头露出水面,水从石隙流过。每日过往,从那石上踏步过涧,有一股说不出的快乐,心情也像流水一样欢歌。雨季涧河水大了,大得滔滔洪浪,排山倒海。那境况少见,他们没有碰上。他们碰上的是水大了,比平日大,却仍然可以过河。水浮石还露出水面,只是水面涨高了,看上去石头小了,间隔也就远了。那是午后放学,他到涧边站住了,回头看她。她到涧边,站住了,仰头看他。看他正看她,她转过脸,不歇气上了浮石,跑到了他的前头。她胆小,又怕他说她胆小,就扑扑沓沓地踩过去,有几次踩在了石面的水上,水花溅起,溅起了她的笑声。
也许,她不该那么大胆,也许她不该那么欢快,反正乐极生悲,正笑得放朗,突然,石头一滑,她闪进了涧中。身体落水,本该站稳,湿也就湿个裤腿。可是,落入水中,她才知道,涧底不平,圆鼓鼓的卵石绊得她脚难放平,她扑倒了,倒在水中。倒在水中,她才知道水激水冷,她想站起,激流冲得她站不住脚。刚露出水面,又栽进了激流。
她站起来了。那是因为他跑来了,跳进了水中,一把将她拽出水,拉着她,跌跌撞撞,摇摇晃晃,从涧水中涉过,涉过,上了岸。那时候,她满脸是水,从头发上流下的水珠不住在眼睛的洼地汇聚,双眼生涩地睁不开,她抹一把水,又抹一把水,总也抹不干,眼睛就是睁不开。只觉得那是一种力量牵制着她,挪步,一步一步前去,爬上了岸。她朦朦胧胧地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了,她的生命缺少的是这种力量,需要的是这种力量,寻找的是这种力量。
在岸边,她哭了,依在他的肩头哭了。
他抚抚她披散的头发,竟然吟出了诗句: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粉饰。
她听了,笑了,笑着抖落泪花,轻轻地捶打着他的胸脯。
从那以后,他和她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更奇妙更醉人的时光。除了在学校、在课堂,他俩如影相随,依依不舍。还算双方的父母亲都开明,学校毕业,他们完了婚。那一年,他19岁,她只有15岁。15岁的她,走进了家庭,走进了人生的另一缕温馨。
上帝太钟爱这对风华正茂的夫妻了,把人间幸福向他们尽情地挥洒。成亲后,她的陈考进了上海海关。上海,那会儿已经成了世人向往的国际大都市。多少乡邻仰慕那令人痴迷的大世界,多少年轻人渴望到十里洋场去淘金,可是,谁也没有她的陈幸运,只有她的陈轻而易举考进了千人想、万人迷的大上海。
与其说她的陈幸运,还不如说是她幸运。她的陈走进了上海,她亦走进了上海。他去上班,她在理家,温暖的日子如此撕开了新卷页。晨光初晓,她已为他准备好了早点,一杯热腾腾的牛奶,两块可口的点心,让他精神饱满地穿过街市,坐到了机关里。晚上,他归来,早已热茶热饭在等待了。热热火火的饭后是他们更为热火的人生。
周末了,他们相携出去,挽着臂走在大街上。在乡村,这个动作是大伤风化的举止,而在这里,出门挽臂是人生的习惯。进入城市,满目新意,从头学起,挽臂也是如此,刚开始还不自在,而挽过几次,上街若不挽臂却是不自在了。她和他挽着臂在南京路上游走,不为买什么,只是这家进那家出,进出着生命的闲适自在。她开始知道了什么是逛,逛就是乘兴而至,逛就是随心所欲,逛最美妙的就是两个心上人相偎相依在自由自在的天地。他们一块逛豫园,逛城隍庙,逛风光如画的外滩。多少年后回忆当初相携着去逛,她觉得那才是人生幸福的境界。
可能幸福的缘情也是有定数的,她和他的幸福嘎然而止了。上海闻到炮声已有几日,市民们有些慌乱,慌乱的人出走了不少,避难去了。他和她也感到了某种不妙,却没有想过哪里是他们避风的港湾,只好依然继续着往常的日子。
往常的日子是她的堂兄打断的。他来了,是急急慌慌闯进门的。他告诉他们,他要走了,上海很快就要成为战场,他要去台湾避难,母亲已先期到了海那边。他希望他俩和他一起走,而且,马上就走,当夜乘船。他俩心动了,东西都包裹在一起了,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甩掉包裹怔住了。他想到的是学位,那时候他在上海沪江大学走读工商管理专业,各门功课都考完了,就要拿到那顶他久久渴望的方帽子了。学校授给学位,也就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他凝定在原地不动了。
就这一念之差,造成了人天两隔。那一天,如果走,他们俩也就携手走了,而他为了那顶方帽子想了个两全之策,让她先走,他拿了学位马上就走,上海到台湾,坐船也就是一天一夜,他很快就会赶过去。他和她都没有想到,这一天一夜的路程,38年他也没有走到。
孟女士前脚上船,解放军就包围了上海。她的陈从此成了她梦中的爱人。她早先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为他们的离情垂泪。她做梦曾变成一只喜鹊,在天河上为他们搭建一座相见的桥梁。她万没有想到,阻隔她和陈的是一汪波涛起伏的海峡。她为之夜夜垂泪,那不干的海水似乎都是她的相思泪。
38年的时光隐去了多少往事,可是孟女士对陈先生的思念不仅没有消解,反而日渐加浓。她用浓浓的思念写成一封家书,寄给了陈先生,内中有她百读不厌的那首诗:
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
羞颜未尝开。
接到她的信,陈先生立即转来一信,他已年老退休,回到乡下居住,在田园风光中追忆着那青春的恋情。孟女士看不下去了,泪水迷蒙了双目。她再也不能安卧,再也难以入梦,她恨不能生双翅飞过海峡,飞回故土去。
她来到了海滨,望着起落的海鸥发痴。这时候,她觉得人不如鸟,身上有着那么多的牵累。如果她要是一只鸟多好,她不会被阻隔在孤岛,她可以凌空飞翔,飞往她想去的地方。一连半年,几乎每天她都面对大海,痴望飞鸟,冬凉天寒,她也倔倔地独立着。
海边看不到她的身姿了。她去了她梦寐以求的地方。
她的行程蜿蜒曲折,她的行程天衣无缝。在台湾,她参加了旅游团。旅行的目的地是香港、新加坡、泰国。但是,当飞机降落在香港的时候,旅行团里就看不到了她的身影。她去了香港的另一个团队。这个团队要旅游的地方是大上海。她登上了飞往上海的航班,等候着班机的起飞。
时钟记下了等待的时间,看来看去,也就是30分钟。而这30分钟,她犹如又经历了38年,漫长的38年。几乎每上一位乘客,她的心就会狂跳一阵。本来这次大胆的行程,她掂量了已经好些时日,旅行社的主管也为她费尽心思,按照预先的准备,不会显露任何蛛丝马迹。可是,她仍然怕临时会有意想不到的变故。她惟恐有一位不速之客会突然而至,横在她的面前,要看她的证件,那她的行程就会受阻中断。她如坐针毡,干脆闭上双目,喃喃低语: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一路顺风,天遂人愿……
飞机终于起飞了,飞上大海,飞过云端,飞向了无拘无束的高超空间,孟女士提着的心放下了,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是呀,好长好长时间,为了这个夙愿,她没有安稳地合眼了。她困乏了,劳累了,低头闭目,就走进了熟悉的山水。她和她的陈又来到了山涧前,她和他都是那么年轻,年轻得一如当年。他们踩着水浮石过河,河水涨了,她走着走着跌进了涧河。他飞扑过来抱起了她,她顺势躺进了他的怀抱,她感觉到了世上从没有过的安稳和温暖。她累了,要依着他好好睡一觉……
上海机场就要到了,飞机马上降落,请各位女士、先生系好安全带。空姐甜美的声音惊碎了她甜美的梦境,她抬起头,从机窗口朝下探望,上海高楼林立,街道纵横,没有苍老,只是长高了。
孟女士走出机场,她的陈已等待好久了。可是,当她走出安检口的时候,相对的却是痴痴地木楞。他没有先前高了,宽阔的额顶成了皱纹的天地。他痴痴地瞅着头发花白的她,低沉地探问:
你是……
孟……
我的孟!
我的陈!
38年的别离,38年的情愫,化为深沉的拥抱。两位风蚀残年的老人冲破了海峡的阻隔,拥抱在了一起。他们跨越了政治的高墙,冲破了人为的樊篱,贴到了一起!
孟女士从时代的缝隙,为两岸离人相聚走出了一条通路,那是1986年的冬日,漫天的寒瑟中潜隐着迷人的温煦,春日要来了。
52
无独有偶。孟女士走出上海机场的时候,有一位孙先生也登上了飞往泰国的飞机。说是去泰国旅游,孙先生也是回归大陆探亲的。坐在飞机上,孙先生眼光迷惘,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孙先生的家在江西省贵溪县。贵溪人守土重家,离开家乡是很难割舍的事情。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贵溪人,
出不得门。
出门三天就想家,
是挂榜山把心挂住啦!
挂榜山原来就是横卧的那座无名山,近处突兀着三个山头,人称三峰山。远处排卧着五面高坡,人唤五面峰。三峰山、五面峰默默无闻了多少个岁月,没人说得清楚。南宋的时候,来了个陆九渊,在贵溪办起了书院,院名:象山精舍。一批学子在这里端坐听讲,神游圣贤境界。一批秀才、生员从这里走出,走出,这些人中不少就来自三峰山、五面峰,因而,那近峰远峦就被称为挂榜山。挂榜山用耕读传家将一代又一代的子民凝聚在沃土上,没有人愿意离开家乡的田园。
孙先生虽然飘零到了台湾,但是,他从没有做过远游的幻梦。他不记得自己的父亲,幼年,世事还无法走进他的记忆,父亲便暴病去世了。他记忆的开端,是母亲那难见笑颜的面容,是和他相依在母亲膝前的兄长。母亲总是用粗糙的手,抚抚他的头,又摸摸他兄长的头,然后轻轻地叹息一声:
唉,这日子……
随着这声哀怨,母亲的眼角会悄悄溢出泪水,他伸出嫩嫩的手,轻轻地拭去母亲的忧虑,母亲把他搂进怀里,贴紧自己的胸膛。
母子三人在愁苦中挣扎,挣扎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头。
与兄长相比,他是幸运的。他上了学,先在村里识字,又到十几里外的镇上读书。他的童年除了拾柴烧火,还有子曰诗文。而兄长却不是这样了,除了拾柴烧火,还要耕种锄草。上学是要花钱的,家里没钱,只能穷凑合着读书。同学们都是交钱住宿吃饭,他只能交粮交菜。比他大两岁的兄长,隔不几日就来镇上一趟,是推着独轮车来的,车上有粮,有菜,都是供他吃饭的。冬日要取暖,还得推上一车的煤炭。兄长一路走来,一路流汗,汗水滴在路上,路上洒满辛酸。
有一回,天寒日短,兄长送来煤炭,天晚了,和他挤在一个被窝过夜。兄弟俩话语绵长,长长的说道了好久。至今他清楚地记得,兄长说:
“你好好读书,给咱当个官,把咱娘接到城里享享福!”
他搂着兄长,点点头,说:我要当了官,接娘,也接你出来一块享福!
兄弟俩笑了,笑得寒夜暖融融的。
第二日起床,他看到了兄长的鞋,两只鞋,鞋底都透了窟窿。他不知道兄长穿这样的鞋如何走路?他问兄长,兄长抬起脚给他看,他看到那脚上是厚厚的一层茧。
他不吭声了,眼睛潮潮的。
兄长却逗趣,说:“我给你猜个谜语:天不知道地知道,人不知道我知道,是啥?”
他正动脑,兄长却嘿嘿笑了。
他也笑了,兄长笑着穿上了那透窟窿的鞋,推起独轮车走了。兄长走了好远,好远,还是没有走出他的视线。以至今日,孙先生坐在豪华的飞机上,仍然窥得到兄长那一步步远去的背影。
孙先生每窥到兄长40年前的背影,心中就泛起涟漪,嘴里禁不住念叨:
煮豆燃豆箕,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兄长那艰涩的背影,总让他想起头天晚上的夜话。他牢牢记住了:你好好读书,给咱当个官,把咱娘接到城里享福。他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一分一秒都拆开来仔仔细细去使用。他把每一本书都读化了,每回考试成绩都遥遥领先。先生夸奖他,同学羡慕他,风华正茂的孙先生成了众生青睐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