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先生就出生在这“喜闻三声”的大宅院里。他离家的那年,正是父亲期望家中快添小儿啼哭的日子。年前,郭先生刚刚完过婚。新娘是邻村大宅院的,出落得水灵灵的,人样俊俏就不说了,纺织挑绣样样在行。方圆几十里谁家不夸新娘是一枝花呀!多少富家大户上门提亲,都被拒之门外。新娘能将终身托给郭先生,是因为郭先生上学在外,腹有诗文。新娘的父亲有主见,要把女儿托给个有才学的儿男!
郭先生的婚事传遍了四乡八村,人们都说,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成婚之日,正是腊月,郭先生放假回来,父亲为他办喜事。那日,天晴日朗,鼓乐喧喧,花轿悠悠,喜盈盈将新娘抬进了家门。入夜,西风轻唱,云絮拥集,悄悄飘起了雪花。洞房花炷夜更添了屋中的温暖。吹了蜡烛,窗纸被雪色映得洁白。
新娘边上炕,边说:下大雪,下小雪。
郭先生聪慧伶俐,接口续说:“屋里来了位小姐姐,铺开锦被咱歇着,你的小脚我捏捏……”
屋外扑哧一声,接着,听房的人笑成了一团。花烛夜的笑声笑得山根窝铺甜甜美美的。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年节,女儿要吃破五。郭先生牵了毛驴,毛驴上骑着新娘。艳阳刚从东面上来,鲜亮得放彩流光,照得新娘脸上红鲜鲜的。毛驴刚出村头,听见沟里有人噪闹,正要勒缰,就见一伙兵丁拥来。郭先生回转毛驴,拍了一掌,那东西机灵得驮着新娘跑了。郭先生不敢跑,怕兵丁追去,给新娘招惹祸端。
兵丁们拥来,不容分说,捆了郭先生就走。郭先生反抗、谩骂,无济于事。兵丁们说,长官有令,见年轻的就抓。
郭先生被抓了兵,进了临汾城,换了装,发了枪,让他守城。哪知兵败如山倒,临汾被攻陷了。他随大军撤到太原,太原城没几日也破了。此时此刻,郭先生翘首家园,望眼欲穿。但是,又怕回到家里给父母、新娘带来祸端。只好跟着败军随波逐流,由北向南,拐到福建,又乘船颠簸到了孤岛台湾。
在台湾安歇下来,急切着返回大陆。听听长官的号令,回故土也就是个三年五载的事情。郭先生想家,想家,还是想家,可是想家又能怎么样?插翅也难以飞过海峡,只好白昼苦撑日月,夜晚梦乡洒泪。哪知道,日月易逝,回家难成,不觉然郭先生已经鬓染白发。
郭先生不敢闭目,闭目父亲、母亲就来到了眼前。二老总是一句话:快和媳妇去吧,早去早回!郭先生心头一颤,睁开眼,泪流满面。早去早回,哪里想到会是一去难回。
郭先生不敢入梦,入梦就走进了洞房,就是新娘那娇嫩的声音,下大雪,下小雪;就是他调笑的回应,铺开锦被你歇歇……接着又是屋外的哄笑声。甜蜜的回忆一次一次再现,每次都给他留下难以忍受的苦涩……他神经衰弱了,无法安然入睡,额角爬满了深深的皱纹。回家与他不再有缘,他绝望了,绝望的他惟盼有封家信,让他知道知道家里的情形。二老身体可否康健?新娘……新娘,也还好吗?还是不是为他独守闺房?他不敢想下去,一想头皮发麻,发疼,疼得额上的皱纹也不住颠动。
绝望的郭先生有了希望。希望来自武先生。武先生和他同乡。他二人同病相邻,都是那次被兵丁抓出来的。几十年来风雨飘摇,他们经波历浪,情同手足。武先生告诉他,大陆上政策宽了,允许通信了。可以写封信从国外转过去。武先生的一位上司去了美国,不妨托他转信过去。
郭先生当下写信,模糊的泪眼下字体晃动。
亲爱的父亲、母亲大人:
儿子在台湾向二老跪拜叩首。那年被抓入军中,兵荒马乱,死里逃生,所幸苟且人世,流落海岛。三十年来,日日想家,夜夜梦归,心肝也能疼碎。二老身体可否康朗?吾妻可否仍守寒舍?时时在念。请二老速传鸿书,以解焦盼,切切,切切!
恭祈
子青山叩上
刚刚寄去信,郭先生就盼信,盼家书,盼那纸页上带来的故园信息。不日,他就去武先生那儿一趟。武先生听到敲门声,知道准会是他。那声音失去了平静,失去了耐心,快得三下连在了一起,嘭嘭嘭之间没有回旋的余地。他赶快去开,不然,声音更紧,响动更大!郭先生一进门,看看武先生的脸面,就知道仍须等待,他跌进沙发,枯坐多时,一言不发,而后,猛然起立,辞别而去。
如此,熬过两个月,武先生终于收到了家书。武先生喜泪横流,得知二老健在,双膝跪倒,面北久久磕头。武先生赶到郭先生住处,要他分享自己的幸福。这喜事又勾起了郭先生的情思,二位抱头痛哭一场。
武先生的信到了,郭先生的也应该到了。郭先生却迟迟收不到信。武先生电话中向美国转信的上司询问,那边说,同时寄出来了。寄出来了,为什么收不到?肯定有人做了手脚?
郭先生找到了安检处,才说姓郭,主办员就问你是郭青山吧?答是。
主办员取出一个信封,往郭先生脸前一举,说,你看——
显明的墨色一下刺疼了他的眼睛。郭先生看到那墨色亮出的是:篡改国号,应予查办。
细看墨色下边的小字,写的是:
中华人民共和国台湾
郭先生笑了,显然是寄信的上司忘了台湾当局的大忌。但是美国之误,与我何干?别说查办,就是法办,也不该和我过不去呀!
郭先生厉声质问,里面的人却神色冷厉。郭先生火了,拍了桌子,摔了茶杯。等武先生赶来时,郭先生已被拘禁起来。理由是郭先生窜通外夷,篡改国号,拒不认错,干扰公务。
武先生连忙上下打点,疏通人缘。三天后,郭先生被保释回家。从出禁所,到进家门,郭先生怒目圆睁,一言不发。武先生泡茶买饭,郭先生不理不睬。武先生明白,心痛还要心药医,连忙又托人找门子,里疏外融,想方设法,把郭先生的家书搞出来。还算顺当,又过了三天,武先生兴冲冲拿着郭先生的家书跑了过来。然而,门却敲不开!敲敲,不开;再敲敲,仍不开;狠劲敲,还不开!武先生几乎是擂门了,门却巍然不动。武先生急了,破窗而入。武先生迟了,郭先生已经去了,带着痴痴的盼望去了,去得挺直了身板,却仍然鼓圆了眼睛。
武先生哭了,哭得惊天动地!哭着抚下郭先生的眼皮,然而,刚下来,那眼皮又绷上去。武先生死不瞑目!武先生突然领悟了郭先生的心意,捡过家书,拆了开来,如泣如诉地诵读:
父亲大人:
见信如晤。我是你没有见过面的儿子。你想家人,家人更想你。爷爷、奶奶每日念叨你,母亲更是思念不止,盼两岸归一,父亲早日归来,咱全家阖欢……
儿思严叩首上书
武先生读完家书自己又哭一场。对岸的家书来了,举家盼着团聚,然而,你却这么走了,走得多么遗憾呀,老弟!
哭着,武先生又为老弟抚合眼皮,居然,合上了!
武先生抖着手,好不惊奇……
50
葬我于高山兮,望我大陆。
这是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的诗句。于老先生到台湾后,曾经对蒋介石“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胜利”的口号,充满了憧憬。他如一位少年一样,心怀梦幻,急切着要回到梦牵魂绕的故乡。然而,岁月渐去,发落顶谢,回家的愿望仍然像海波中的云雾一样无法接近,也无法拥抱。于老先生由希望而失望,1962年1月,风蚀残年的他,就要走到生命的终点了,失望已在他那灰暗的目光中变为绝望。因而,那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吐出了撕肝裂肺的呐喊:
葬我于高山兮,望我大陆!
这诗句点燃了多少人思乡的热望,寻根热,思乡曲,一时成为台湾岛上的主旋律。
然而,十多年过去了,思乡怀亲仍是去台人员难以消逝的旧梦。就在郭先生忧愤去世的时候,有一个人走上了街头,他用生命的行动呐喊出了一个返乡运动。
时在1987年,启始这场运动的是祖籍湖北的何先生。
何先生的家乡在房县。房县的土地不富庶,撒下的种籽收不回温饱的日子。虽然,家乡人早就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俗语,可是,除了当兵,似乎再没有什么填饱肚子的好办法。17岁的他一冲动,走进了兵营,从此,跟着队伍,南来北往,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最后竟然跑到了海峡彼岸的台湾。炮火硝烟的驱走让他和他的同行者一路惊魂难定,终于,听不见炮声了,看不见硝烟了,落定惊魂,静心一想,忽然发现自己和家乡被无情地分割开了!
忽然萌生的思乡感从此凝固在心头,再也无法挥手驱走。何先生深深陷进了乡愁,早想寄封信给大陆,给故乡,给母亲,可深锁兵营的他没法拥有这份自由。
1965年,何先生离开了兵营,离开了炮兵上尉的职位。这年他35岁了。三十而立,应该是一个人初有建树,如日中天的好年华。然而,走出军营,他举目无亲,双手空空,心中倍感寥落。所幸,他通过加分考上了中央大学企管系,新的学业排遣了他心头不少忧烦。此时,他趁着夜色写了一封家信,那是流着热泪写的,写完了,信纸上斑斑点点。他的一位同学寄给在英国定居的亲戚,请他转投何先生的故里。如同郭先生的遭遇一样,故里寄来的书信以及母亲的照片,同学都转寄来了,可是何先生一次也没有收到。
大学毕业后,何先生有了职业,为了谋生,他一头扎进了繁忙,用繁忙消解着心中的思念。后来,娶了妻子,有了女儿,日子才过得有点起色,寂寞才稍稍暗淡。
然而,寂寞虽然暗淡了,乡情却一点也消失不了。随着岁月的来去,何先生走出了中年,步入了老年,从繁忙的职业中解脱出来,无所事事。这时候,乡情更浓,乡思倍增。有一天,他接到一个来自英国的电话,电话还是大学的那位同学的亲戚打来的。拿起听筒,听到来自海外的声音,他就有了什么预兆,浑身一抖,心揪紧了。他想起了那个梦,那个迷迷糊糊的梦。似乎是自己熟悉的故园,似乎是自己亲爱的母亲,可是,一切都如同笼罩着一重迷雾,怎么也看不真切。他越是瞪着眼睛想看清楚,就越是难看清楚。往常,在梦中拜见母亲不是一回了,每回母亲都把他搂入怀中,亲手抚去他满脸的泪水。而这一次真怪,母亲见了他非但没有亲近,反而关上了门扇。任他敲门,呼喊,那沉重的门始终没有打开。记得他是以头撞门的,门没有开,自己却醒了,醒在了床榻下,头上碰肿了一个包。屋里有些暗昏,天没有亮的意思,何先生却睡不着了,脑子里一次一次反复着那迷蒙的梦境,隐隐觉出了某种不祥之兆……
电话证实了不祥:母亲去世了!
声音不重,却像电劈雷吼,一下惊呆了何先生。何先生欲哭无泪,呆在了房间,不吃不喝,不倒不睡,一楞就是3天。终于哭出声时,已是第4天了。何先生哭着倾诉:
“生不能行孝,死不能送葬,何为人子!”
他病倒了!
大病愈痊时,街头出现了一个震惊人心的景观:
一位白发长者,伫立街心。上身披挂着一件雪白的衬衫。衬衫的前襟赫然写着两个大字:想家。背后则响亮着一种声音:
妈妈,儿好想念你哟!
鲜红的颜色在雪白的衣衫上流下了杜鹃泣啼出的血迹!过往的行人,无不探头观看。去台的老兵,偶一瞥就是一阵心酸,手一抹眼中两滴泪水,不由自主的围上来,一同叹息,一同声援,喊出了响亮的声音:
回家探亲!
回大陆探望父母亲人!
也许在今天听来,这声响如同满街飞扬的话语,普通得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惊诧。然而,在那时,在1987年,这不啻是响彻台湾的第一声春雷。
从此,在台北的广州路、天津路、青岛路、武汉路、福州路,以及忠孝道、仁爱道、信义道、和平道,到处都可以看到那鲜红滴血的身影。渐渐这身影走进了荣民之家、荣民总医院。这身影走到哪里,哪里就掀起情感的波涛,哪里就会涌动呼应的热浪。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何先生!
何先生走出了忧愤,走进了狂想。他要用心和身的呼唤推拥出新时代的巨澜。
这一日,已是暮色苍茫了,何先生还贪恋在街头。他终于拖着困倦的身体移步街边,缓缓回家。突然,有两个人跳了过来,一个伸臂猛然推了他一把,何先生摔倒在地。另一人,不容分说,扑上来抡起拳头在他身上乱打。他那雪白的衣衫和衣衫上鲜红的血色被撕乱了。身上的血和字上的艳红浸在了一体。路人发现了,围上来,呼唤着:不许打人!不许打人!
凶手松了他,钻进人丛,逃走了。
何先生躺在地上久久起不来。
何先生被人们七手八脚扶了起来。
何先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的。
何先生歪倒在沙发上嚎啕大哭。妻子上前来关切地看着他,陪着落泪。
妻子痛爱地说:别去了,在家里安居,我好好照料你。
何先生理解妻子的苦心,是要他安心居家,好好过日子。可是,他怎么也锁不住自己思乡的心!他知道,这两个唐突的莽汉,不会是一般平民,肯定背后有人指使,有人操纵。妻子也明白这背后的隐秘,劝他不要以卵击石,给自己找痛苦,给家人找麻烦。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何先生是个男人,虽然岁月的风霜剥撕了他不少的刚烈,可是,骨子深处的坚毅仍然深深地潜在着。一番拳脚暴力,居然更为坚毅了他的意志,他决计要把返乡运动搞到底,搞成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中国传统的信念,支撑了这位普通男儿的脊梁。
他知道,前面的路很长,前面的路很险!自己铤而走险也还罢了,为何要牵连妻子、女儿,让他们也陷进惶恐不安?思来想去,他决定和妻子离异。只有离异才是保全她母女的万全之计。他对妻子说:
我从心底感谢你,感谢在我孤独的时候你和我走到了一起,又为我生了女儿。没有你,我很难活到今日!我不是要遗弃你,我是怕连累你和爱女。有一天,我的返乡活动如愿了,我还活着世上,我仍然回家来,和你生死相守在一起!
妻子不再落泪,默默无语地点头。何先生明白,这无声的点头是冲破感情波澜后对他最大的支持。
一连数日,街头没有看到何先生的影子。
何先生再出现在街头时,雄赳赳,气昂昂,换了一副景象,他变得昂扬洒脱,钢骨铮铮。
因为,他不仅和妻子办理了“离异”手续,也将女儿托咐给了妻子,和自己脱离了父女关系。而且,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举措,写了遗嘱,交给了好友杨先生。
那一日,他邀杨先生进餐,几杯酒下肚,向老友滔滔倾吐衷肠,披露了誓死呼吁返乡探亲的志向。杨先生大为感动,支持他的行动。何先生闻言,从怀中掏出一纸。杨先生看过,竟是遗嘱,那洁白的纸页落下撕肝裂胆的墨色:
葬我于高山兮,望我大陆!
杨先生什么也不说了,两个酒杯重重碰在了一起,热烫的酒又荡进了激动的衷肠。
何先生的活动范围大大宽广了。他仍然是那种雪白血红的形象,走大街也走小巷,走广场也走社区,走台北也走台南,走城市也走滨海。所到之处,呼应者纷纷拥来,支持何先生的返乡探亲要求,谴责当局的非人道行径,真是一呼百应。
何先生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声势搞得更大。1987年6月28日,他发起的“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居然在台北召开了。参加促进会的竟然达到了6000余人。会议以“想回家,怎么办?”为主题,一致要求当局尽快开通海峡两岸探亲渠道。
数千名老兵簇拥在一起,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步履艰涩,举止缓慢。看到这蠕动的波澜,人们无不动情,无不落泪。老兵们边走边散发传单,边慷慨陈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