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朝诗人贺知章的诗。贺知章落笔时,不会想到这首诗要流传千古,不会想到这首诗不仅活画了他老来还乡的情景,而且跨越时空活画了去台老兵回归的情景。贺知章离乡,是到异地去做官,去过高人一等,出人头地的日子。久不还乡,或许是官差所累,或许是路程太远,总之,倘要是下定了回返的决心,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而去台老兵则不同了,远离家乡,没能高人一等,没能出人头地,只是天涯沦落人。想归里省亲,海峡渺远,有船只可航,有飞机可乘,而人为的政治樊篱却是无法跨越的障碍。待到政治的樊篱松开豁口,容人钻过,青春的少者,也变为鬓白霜染的老者。因而,回到故里不知不觉走进了贺知章早在千年前就设置好的情景。
爷爷就是这样回到故里的。
爷爷回到家乡是1988年7月14日。那一年,我正在北京鲁迅文学院研习创作。7月上旬学业结束就可以离校了。突然飞来一份电报,台湾的,爷爷拍的。内容是他将于7月12日抵京。很明白,爷爷是怕我再返京接他往来麻烦,特意赶这个日子的。因而,我结业时的主题便是迎候爷爷。
首都机场我已连续去过几次,都是遵照爷爷的嘱咐去迎接他的老友的。接到了,安顿好,住下来,再帮他们购票乘车,回归故里。可是,这一次去心情仍有些紧张。毕竟,在香港和爷爷分手已经三年,三年不算漫长,可对于一位古稀老人来说,每天都在跨越死神设置的障碍。家乡人常说,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是说七十岁的人,今年健康完好,可保不准能不能活到明年,而八十岁的人,则是这个月健康完好,下个月说不定就会入土为安。屈指算来,爷爷该是78岁了,那么,这3年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还好,爷爷一人从海关出现了。摇晃的身体拖着一个行李袋。仔细看,行李袋挎在腰间的皮带上,他挪动着,行李袋的滑轮在地上转动着紧随其后。爷爷能一人行走,是一种宽慰。那年在香港,他就闹腿疾了,路走多了,发酸,发疼,摇摇晃晃。这天,也摇晃,仍然可以独自行走。不过,摇动那身后的累赘就力不从心了。行李袋不轻,他不用劲不动。他猛一用劲,滑轮启动了,行李袋快速滑动,碰到了他的腿上还不停。爷爷打个趔趄,几乎就要倒地了。
眨眼功夫,我飞身上去,扶住了爷爷。
眨眼功夫,连续响起了几声呵斥!
待我扶稳爷爷站定,才明白那几声呵斥是冲我来的。
待我明白了呵斥的意图,才知道我是越栏进来的,实在有些过火。
我连忙向呵斥我的工作人员道歉,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看清了我的行为非但没有责难我,反而过来帮我拖拽行李。我的手使劲扶着爷爷,爷爷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泪汪汪的出站。
在北京住下,我计划让爷爷游览几天,看看十三陵,登登长城。爷爷不肯,急于回家。于是,我们乘次日的火车直奔临汾。
车到临汾,天刚拂晓。整整一夜,爷爷兴奋得未能合眼。一站一站数下去,石家庄——阳泉——榆次——太原……昔年他多次往返京太之间,站名早背熟了。每过一站,就离家乡近了一点,他好心急呀!为解除旅途的困乏,我请他好好睡一个白天。正好,夜里有戏,是蒲剧演出。蒲剧是家乡戏,爷爷是看着戏长大的。至今,血脉里还流荡着蒲剧的音韵。当初我们去香港会亲,就给爷爷带了蒲剧录音带。爷爷得知,急不可待的要听,没有录音机,立即购回了一台。每日我们除了叙旧,爷爷就侧耳聆听那撩人心魂的声音。可巧爷爷回到城里,演出的全是有名的演员。机不可失,我要带爷爷去看。爷爷不去,爷爷要马上回村。
爷爷当天回到了故乡。
回到村里,我想请爷爷安歇一会儿,爷爷也不听。马上要去上坟,要去祭拜父亲、母亲,也祭拜我的奶奶。日正暴,天正热,我扶着爷爷向祖坟挨近,一大家子人簇拥在四围。快到祖坟,爷爷的脚步乱了,腿脚挪不动了。爸爸过来,和我架着爷爷吃力地走着。一进坟地,爷爷跪伏在地,长长喊出一声:
“爸,妈,儿来迟了!”
然后,长哭连声,伏地不起。
爷爷的哭声,引发了我们的悲痛,我们也哭。
我们的哭声,引发了乡邻们的同情,乡邻们也哭。哭成了那一日特有的风景。
哭成了那一日特有的风景。
也许这风景太壮观了,居然感天动地,凉风忽起,风来云至,毒毒的日头隐了,留下一地凉荫。
我们就在这一地凉荫里起伏着感情的风云。风云过后,爷爷才回到家里。
风云过后,爷爷才回到家里。
居家的一个月里,爷爷转遍了村巷院落,看遍了亲朋好友。那一日,他独坐不语,忽然张唇,留下了永恒的心绪:
窗前白杨临厦脊,我家原在村子西。
我家原在村子西。
归来不似离去时,沧海桑田故人稀。
沧海桑田故人稀。
窗前白杨临厦脊,是我家月圆宅的风光。月圆宅是为迎接爷爷回来兴建的。一溜五间瓦房,齐崭崭的。窗前新栽的白杨树充满着生机,刚刚几年就长得快和厦脊齐了。这新绿,这生趣,引发了爷爷的情思,爷爷想的是——
我家原在村子西。是的,我家原来在村子尽西头。村外是田地,田地边有条河,河上有座桥。河是母子河,桥是母子桥。母子河,河名动人。分主河、支河。主河是母河,支河是子河。母河水大,源源流向子河,子河承得母恩,滔滔不绝,日夜向前。站在我家院里,时刻可以观赏母子河的风情。只是河边母子常相依,院中母子常相思,睹物思人,时时生悲。老奶奶生悲,拐杖在地上跺下深印;奶奶生悲,任凭野风劲吹,鬓篷发乱,倚在墙边流泪;爸爸生悲,揪着奶奶的袄襟,轻轻叫:
下来,回屋去!
爷爷心潮澎湃地疾呼,归来不似离去时,沧海桑田故人稀。故人稀,故人稀!
故人稀,故人稀!
老奶奶不见了,奶奶不见了,就是和爷爷同龄的儿时伙伴,也寥寥无几了。
故人稀,今人密。今人密,有几人识得古稀归里的老人?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爷爷自问自答:何处来?
何处来?
台湾。
客却不是客,是咱故乡人,亲咱故乡土,无奈风雨骤,台湾暂栖身。
22
爷爷终于下定了回乡定居的决心。这决心下得真不容易。
这决心下得真不容易。
继1988年之后,爷爷又于1993年回来一趟,这次回来不同上次,是为了给我的大小子主婚。
无疑,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可是,自打在西安机场接到爷爷,我的心就轻松不起来,更别说高兴、愉快了。
心情沉重的主要原因是:爷爷身体大不如先前,已进入了八十不保月的状况。最令人忧虑的是爷爷的腰疼。稍动一下,就疼,要安静好久疼痛才能消失。疼起来爷爷呲牙咧嘴,满头流汗。爷爷虽然没有呻吟,没有喊叫,可是也让我们心忧心焦。因此,爷爷居家的个把月里,我们谈论的共同话题是要他回家安度晚年。
所以请他回来,首先考虑到他年迈体衰需要人侍奉。爷爷去台后再婚了,却没有亲生子女。养子们待他情同骨肉,孝敬至亲,可是,他们正值中年,都承担着生活和工作的重担,台湾的工作节奏很紧很快,要全身心的照护爷爷很难。而在故里,我的爸爸早已退休10多年了,闲居无事,完全可以一心侍奉他老人家。况且,我的妈妈一直务农,年岁大了,早已进城定居。她侍奉爷爷会更精心周到。因此,我们再三倾吐请爷爷回来的心意。
爷爷总是犹豫。
犹豫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生死别离。若是回来,少不了和台湾子女有一场揪心的别情。年岁已高的他不愿再遭受感情的折磨。
促使爷爷下定回乡决心的还是腰疼。
腰疼是因为骨刺。那一次回台湾后,爷爷做了检查,医生诊断是骨刺,应做手术。手术不是太难,可对于一位八十高龄的老人来说,又不是易事。好在经过全面检查,没有发现其它病症,医生认为手术可以做。
手术做了5个小时。叔叔、婶子们一直在手术室外静候等待。回到病房他们寸步不离。杜承瑞伯伯闻知,早去了,而且不顾也七十岁的高龄日日照料。之后,在他的来信中摘抄了他照料爷爷的日记:
叔叔的手术时间不短,我们等了4个多小时,才有护士出来叫乔凤藻的家属。手里的盘中有个小杯,杯中是增生的骨刺,长长短短有半茶碗。不多时,叔叔被推出来,仍处于麻醉状态。
叔叔醒后,觉得疼,先还忍着,头上直冒汗。后来,忍不住了,就说疼。满足(我的婶子,其时在医院从业)叫来大夫,看过后用了麻醉针。过了一会儿,叔叔睡去。
再醒过来时,还疼,却能忍住了。
叔叔的伤口愈合很快,不再吵疼了。还是不能动弹,全靠儿子、媳妇照料。
医生说,八十岁老人能恢复这么快,很少见。
叔叔开始下地走动了,硬撑着活动锻炼。看来,一动就疼,我常见他把嘴唇咬得很紧。
捧着杜伯伯的信,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四个不愿出现的字,不得不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风蚀残年。
经过这次手术,爷爷感到了风蚀残年。这风蚀残年的话是爷爷一语道破的,说得比这话更直接了当,更听得让人心寒。那是爷爷回到家中,颤抖着走进了老院。二奶奶,也就是爷爷的嫂子,正坐在圪台上和几位老婆婆扯闲。见爷爷回来,立马站起,迎上去说:
“你可算又回来了!”
爷爷叫过嫂子,摇晃着身子,说:
“真老了,不服不行了,回死来了!”
“回死来了!”一针见血地道出了风蚀残年的唉叹。“回死来了!”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叶落归根的乡情。
“回死来了!”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叶落归根的乡情。
多少年来,这声音一直震撼着我的神魂,每每忆及,心湖中就荡起冲天的巨澜。
正是风蚀残年的晚景,使爷爷不再犹豫。病愈后他住在大叔家里,目睹他们上班的紧张,生活的疲累,再要照顾自己不是紧上加紧,累中添累?爷爷多心,稍能自理,就搬到山上,住进了他的房里。山是阳明山,房是别墅式。住的清闲自在,只是眼睛越来越不好使,自己烧饭也有了困难。叔叔、婶子们又不放心,插空就往山上跑,比他住在山下更麻烦。正是此时,爷爷打定了回乡的主意。
接下来,就进入了我在前面叙述的话题。得到爷爷回乡的消息,家人商定由我前去接他,照料他安全归来。于是,赶忙准备材料,邮发证件,寄达台湾,报请当局批准。
其时,杜伯伯也退休赋闲,所以联络送批的事宜,他主动承当了好多。他告诉我:
材料报上去了。我耐心地等待。又说,会批准的。
我耐心地等待。
又说,会批准的。
我认为符合情理,主政者即是再威严,总还不至于不通人情吧!再告诉,还要再等一段。
夜长梦多,不会有什么不测吧?我有些嘀咕。嘀咕声还没有出唇,杜伯伯来了电话:
嘀咕声还没有出唇,杜伯伯来了电话:
没有批准。
我还要问什么,杜伯伯就挂了电话,我知道此刻他的心情和我一样,怨气冲天,而又不愿在电话里发作,只好把电话挂了。可是,我分明听见了电话搁得太猛,发出了——匡当的声响!
这一声响动诚如投向我心灵的炸弹,我简直要冲天而起,呼唤惊雷,呼唤飓风,去荡平人世的无情之徒。我猛然想起孔老夫子之语: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而今,我要谓:阻入台湾,其无祖乎!
不必愤怒了,终归爷爷归来了,叶落归根了。
台湾的缘情似乎要暗淡了,其实不会,台湾还有叔叔、婶子,还有弟弟、妹妹,还有众多的骨肉同胞!
台湾缘情已成为我生命的筋骨,我生命的魂魄。我再已无法割舍,永永远远无法割舍这——
台湾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