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我是真的入了党。而且,是在爷爷有信后,是在知晓爷爷在台湾后,我堂而皇之成为了党的一员。而且,入党前就爷爷的事情组织进行了取证外调。爷爷固然在解放战争协助陈长捷守卫天津,犯下过反动的罪行,可是在抗战时却起过进步作用。尤其是在兰州受训后,又被派往重庆受训,最终被派往家乡搜集日寇的情报送过黄河,转到后方,为抗日攻敌提供过不少重要的情报。这自然不应成为我积极上进的障碍。就这样,我站在了党旗下庄严宣誓。我流泪了,因为我终于从一个黑暗的家庭脱颖出来,还有什么能比得到常人的权利更让人激动?还有什么能比实现自己的抱负更让人激动?
另一件喜事是我转正了,成为了一名正式教师。也算我倒霉,还算我走运。倒霉的是自那次双突过后,再也没有转干的机会。一直关心我的领导也只能为我着急和叹息!好在一个机遇走来了,那是个民办教师转正的机遇。每个公社都分配了名额,金殿公社仅有9名,16个村子很难公平分配下去。公社书记、主任一商量,先给我留了一个名额。我回村里去盖章,盖章要由硬汉书记签字,硬汉书记答应的满痛快,可签的字吓得我几乎魂飞魄散:
同意专政。
我的老天!专政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事。要是成了专政对象,不是戴上地富反坏右的帽子被管制,就是五花大绑送到城里坐大牢,我这不是自找倒霉,自讨苦吃么?一经说破,硬汉书记居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着在专字左边照我写的样划了个“车”字,而“政”字的那个“攵”则终于被消灭,找到块橡皮轻轻擦擦,再擦擦。橡皮都是擦铅笔字的,擦钢笔水就难了。再难也难不倒我转正的愿望和决心。我不敢用劲,怕把薄薄的纸擦扯,我又不能不用劲,不用劲就等于没有擦。于是我轻轻擦,可劲擦,擦得恰到好处,只留下了那个正。就这么我居然转正了。转正比入党要实惠。说穿了,入党是要吃苦受累,要比常人多干活,多做事,处处当模范、带好头。转正就不同了,一下把户口从村里迁到城里。迁移户口是小事,身份变化是大事,户口进了城,就不用去生产队的场上领粮。队长的铁犁脸再破,破洞眼再火,也不能奈何我了。我吃粮去国家粮站购买,粗细比例,合理搭配,不再过那穷汉肚子里无杂粮的光景了。当然,从此不再挣工分,挣工资了。那时候的工分看起来挣得不少,每天可记十分工,十分工值多少钱?1角。总算起来,一月可以挣3块钱!3块钱是个啥概念?别说我家人多劳力少,队里唯一的光棍汉,成年累月下田干活,到年终算账,领了口粮还欠下队里的款!我挣了工资,工资不高,每月29.5元,几乎一个月就等于咱乡亲干了1年!转正是好事,转成教师也不赖!
紧接着前面的好事,我进城到了教育局,到了市政府。到教育局是因为我原先当民办教师时曾经轰动一时,时隔几年,转正名单到了教育局,局长居然还能记起我的名字。谢天谢地,局长指名要我进城入局,改变了我置身郊野的境遇。
到市政府是因为我把工作太当事了。我把我的工作干得像绣花,像绘画。我的工作其实和公社无多大差别,就是写材料,给领导写讲话稿。不同的是,在公社一天我得写出个万言书,而在教育局,一月写出个万言书,领导还说真不错。这自然给了我干细活的机会,我为啥不把我的文章绣成花,绘成画?绣出的花,好看;绘出的画,美观。因而,领导看了常喜眉笑眼。领导笑时,我就有了空闲。空闲也不能闲,我就写新闻,写通讯,上报纸,上广播。不意,这为教育添光增彩的工作,却给我添了光,增了彩。有一天,我的档案被提走了,我才知道我就要进政府了。政府是个啥模样?政府工作该是啥花样?没待我想好,我真的走进政府了。
走进政府,也走不出久有的习惯。习惯了的工作方法是着实干,精心干,不要亏待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认真对待。能写就写,没写的就看,看书本,去实践,有时候在乡村一住就是好些天。我只想当个称职的工作人员,不要辜负了共产党员的称号。不曾想,领导会给自己肩头搁上一副又一副重担。先管秘书办,后管秘书处,重担在肩给了生命力新的锤炼。
每每夜阑,沉吟反观,总觉得天壤之变让我难以消受。我不敢奢想,不敢热望,不敢想象一个去台人员的后代会走进政府的权力中心。可世事就是这般恩宠,恩宠得一点也不记挂前尘旧事。
叫我怎能不感动?
20
1985年7月31日,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没法抹去。这一天,我到了香港。
这一天,我见了爷爷。
见到爷爷时,我35岁。35年了,一个虚幻的爷爷,变成了真实的爷爷;一个纸页上的爷爷,变成了面前的爷爷。最大的变化是一个灾难的化身变成了令人艳羡的人物。
人们艳羡的是爷爷接济我们的美金,是我们在爷爷接济下盖起的大瓦房。人们却不知道,爷爷越是接济我们,我们心里却越是不好受。我们怎忍心花一位飘泊海岛孤身老人的血汗钱?中国人常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古稀,是坐享清福的年岁了,是安度晚年的寿辰了。可是,为人子孙不仅不能行孝尽心,还要老人接济,岂不有违中国的人伦?谁人理解我们接受爷爷汇款时的复杂心情?这心情变为一个强烈的愿望,想见爷爷,盼爷爷能归里省亲。
然而,愿望和现实间总有不小的距离。台湾不开放赴大陆探亲,爷爷就无法迈进自己的家门。不过,人们的精明,总让严密的政治无法设防。或者说,政治有意造成某些疏漏以弥补自身的过错。因而,第三地会亲成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热门。在众多的第三地中,香港以独特的位置和条件成了热门中的热门。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热门中进入香港的。同行赴港的当然有我的爸爸和姑姑。我们从黄土高原出发,乘坐火车历经了两夜一天,到达了广州。按照预约,爷爷该在8月1日才能到达香港,而我们却度日如年,居然在7月31日提早赴港,要到那里等待爷爷光临了。
在广州坐车,天色仍暗,登车后晓光初绽,晨霞升腾,隆隆的车轮声如我激荡的心胸。人一激动,生活就失去了规律。我们三人谁也没觉得饿,谁也没有说吃饭。只盼着火车快行,快快到达香港。车到深圳,未出站就显现出海关标志,自然更没有心思去领会肚子的饥饿了,背着行囊就进了香港海关的移民局。
原以为,办手续也就是几分钟,长也不过十几分钟。孰料香港以少见的冷酷招待着我们。要我们填表,填了;招我们谈话,谈了。还不放我们过关。我们在移民局里冷冷地等待,是真冷。外面是火热的炎夏,里面是寒瑟的深秋。工作人员穿西装,着革履,自然需要这样的温度,而我们待久了真有些饥寒交迫。要吃,没饭,也不见卖零食的;身冷,没衣,更不见卖外衣的。只盼急着过关,只好急着催问。问是白问,答话根本听不懂。而且,答话的人表情冷淡,真比室内的温度还令人寒心。总算熬到了,熬得拿到了护照,匆忙出关,又乘车赶路。却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海关滞留那么长时间?后来,才弄明白若没有人担保,海关就不会放行。我们填表后等待,是等他们和李筱玲联系,联系担保了我们按期出境,才放我们进去。
车到九龙的第一件事,该是吃饭了。哪知,还没有出站就碰上了想也想不到的惊喜,正挤在人流中移行,忽然听见爸爸说:
你爷爷来了!
顺着爸爸的手指看去,出站口呆立着一位老人。肤白,脸白,发更白。白皙的老人挺着胸脯,伸长脖子,审视着出站的人群。爸爸的脚步快了,乱了,挤开了前面的人,跌跌撞撞的朝前扑去,我和姑姑也顺势冲了前去。被挤的人靠在一旁正纳闷,却见我们4人抱在了一团,哭成了一团!
那种时候,用任何语言描述都显得浅白无力。热泪盈眶?不及!泪水洗面?不确!泪水顿作倾盆雨?不似!是哭,却是笑中带哭!是笑,却是哭中带笑!大笑,是因为兴奋;大哭,是因为痛苦。兴奋牵动了痛苦,痛苦才会大哭;痛苦又衬托了幸福,幸福才会大笑。这时候,无需任何语言,只需要笑,只需要哭,尽情地笑,尽情地哭!
我们不知道是怎么离开车站的;
我们不知道是怎么进到客栈的。
只知道,爷爷开始了漫长的叙说,苦难的经历在他口里滔滔不绝。爷爷诉说完往事,动情地说:
“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
说着,楞住了,楞了好长时间,长出一口气指着我爸爸说:
“那年我从重庆回来,你妹妹说我哥哥挠稻去了。她领了我去地里找你。苗高稻旺,你个子小,看不见。我站在地垅上喊你,你听见了,站起,呆住了。一看是我,哇地哭了,哭着说,同学们都上学了,我没钱不敢去考。哭着说着,流了一脸的泪,用手一抹,污泥粘了一脸,见你哭,我也忍不住流泪……”
爷爷说着,打住了,又出一口长气,才说:
“可那一回才三年呀!我离开家刚三年,这一回是36年,36年呀,我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听了爷爷的话,爸爸哭了,姑姑哭了。哭一阵,又笑,笑我们见面了,团聚了。
哭一阵,又笑,笑我们见面了,团聚了。
在香港,我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话题离不开个团聚。爷爷说,当年从军打鬼子是为了千家万户团聚,如今代人转信也是为了更多的人家团聚。我们都说,只有祖国统一,两岸合璧,才能让更多的离人团聚。
那时候,廖承志寄出了信件,提出了第三次国共合作的设想。而我们相聚在九龙客栈,叙说中忽视发现,在我们这个家庭,国共不是已经合作了吗?爷爷是国民党员,我是共产党员,我们共图统一大业,这不是最好的合作吗?如果把爸爸和姑姑扩大进来,我们就不仅有国共合作,还有民主人士推波助澜,这岂不是家庭特色的统一战线?
香港的时光好快!似乎是转了下脸,似乎是眨了下眼,晃忽间就过了19天,到了我们分手的时间。爷爷要去台湾,我们也要回归黄土高原。明知,团聚有限分别在即,可是,临别时心中还是沉甸甸的。
记得那日,天低云暗。我们刚到九龙火车站就落起雨来,大雨滂沱,周天迷蒙,天地间灰垂着万卷雨帘。
我们和爷爷告别,走远了,看看那风蚀残年的身躯,不约而同又挨近过来。
过来却又无言。
无言地低头走开,走开,走得从来没有这般艰难。
21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