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在今年,变得分外神秘。
本应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却没来由地多了一场淋漓畅快如仲夏时节的骤雨伴了轰轰的疏雷滚滚而来。也许是今年的夏来得不够彻底,故而走得充满留恋,连这最后的眼泪也是注然不绝,怎一个愁字了得。
不过当那段时光恍如隔世时,整个的秋在未开到极盛的花,未绿到极浓的叶,未淌到极肆的深水的抱怨声中干干脆脆地来了。于是站在滨河楼头的窗前,眼瞧着大片浓碧的查木繁枝一夜间变灰变浅,渗出点点的浅黄淡赤,心下便只余了愧然,仿佛欠了这一片等待我目光温抚的木叶整整一年的韶华。也许我的感怀尽是迟到的,包括对秋的叹然,对林木花叶的歉疚。然而秋只是开了一个头儿,浅浅地让你尝到了这极品铁观音刚沏上时的一粒粒嗅觉上的预示。有芬芳、有浓烈,更有苦涩。
譬如那秋风。洪波涌起自是无缘欣赏,秋风萧瑟却是尝尽滋味。在晨初,在迟暮,在宁夜,摘耳听去,全是哭声笑语,衣裙簌簌,青丝灌涩。那自然是秋在一刻不歇地提醒着人们它无可争议地存在着,并不像人们所说的秋短似龟颈,转瞬已人冬。它也会用一双手把瑟瑟的滨河之水撩起,此时秋风便不同于寻常了,多了那么点江南的灵性,又不减铁马秋风大塞北的豪情,它并且成了一种渴望,在你的耳廓中徜徉。直到你相信,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它才心满意足地引退于西山以外,蛰伏着等待下一次的演奏。
又譬如那秋水。我因得了近水楼台的裨益,得以时常与一乱秋水相近。汾河的冰壳还未抢走它全部的生命力时,是秋水最顽强也是最动人的日子。它如一带轻罗变成了御寒的重锦,在风的警示之下重重地绕在这个城市的腰间。于是,一片纷纭的落蕊之中显出了塞上秋水的风格:柔若绸帛,强如矢箭。北方的水,尤其是北方的秋水,何曾向严寒躬身?即使早已在漂冽之中化成了冰壳,也不忘将流动的意志深藏于冰骸之下。苦涩的秋水将这种顽强写在岸上,洒向空中,印于湖心。从不将这种悲苦吐露,因为生在这样一片义薄云天的天地。蜀中吴越、川音侬语,怎能唱出塞上的风情?秋色里,塞川上,也唯有一曲信夭游堪与之相配,调成最醇的汾酒,醉了一片黄土地。
还忘不了的是秋枣。汾水之滨,樱桃柑橘太显娇嫩,苹果野梨不现温情,唯有那一捧红枣,成了深秋的笑擂,挂在山间,洒在田野。枣树在秋风之中,在秋水之上,会发出独有的“聪聪”
的音律。那是叶已黄尽,秋果硕盈的喜悦。它们傲然地挺立,不论是参天,或是伏地,全是一番风雨中的气节。酸枣酸甜味浓烈,冬枣冷峻但干脆,壶瓶枣醇厚中又含着刚烈,骏枣清甜中亦有苦涩。秋枣是整个秋天的座右铭,只因它如秋风如秋雨,绝不是蜀中的天府,江南的春暮,而是成熟在黄土之上的孩子,固不完美却分外可贵。
涤尽了秋水,顶过了秋风,尝完了秋枣,却时时忘不了秋天的人。这朔风之中的是谁?也许是西楚霸王的辈鼓动地,也许是虞美人的衣袂飘飘,更是杜甫的茅屋感怀,又何尝不是辛弃疾的仰天长叹?秋人,在秋水中历练,在秋风中狂歌,在盈盈秋果中举杯,在汤汤洪流中感叹。秋,是人生的丰果岁月,更是每个人的磨难正如辛弃疾在深秋所感:
烈日秋风,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性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作就,酸辛滋味总是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
这一个“辛”字,是稼轩写照,更是秋的诉曲。到此时,方知道,这四季之中,最美在秋,最辛在秋,最苦在秋。
又是一日河边看柳,却见柳尽叶枯,遍地纸金留。本应挑起千重衰秋苦情,却一转眉,全化成释然。秋是人生的磨难,不论是硕果累累还是颗粒无收。我站在秋与冬深情相拥的一线,安抚这满树残枝,也轻轻问自己:“明年的秋,还会这样苦吗?”
20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