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想写这样一篇或长或短,亦华丽亦平淡的小文,像夏末盘点蝉吟的清茶豆点,像冬日烘烤双手的小火罩炉。总之,一直没有写,遗憾。无意中自午夜执笔,是迷惘,像人生,像回忆,像从头至尾的孤寂。但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我拥有的父爱与母爱之和更大的?没有了吧。若是有,也必定如海沫飞扬,哪里还是朝霞的温存?所以我用不着并且不应该孤寂。就是这样,开始我的讲述。
父亲与母亲,这两个词是我大约在六岁人学之后,才渐渐懂了的一组词汇。Father,inother,于我是爸爸与妈妈书面化的表达,于他们是生命之中,对于一个新生的灵魂无边的责任与包容。
很小很小,我挥着小脚丫,坐在灶台一角,像一个王者,我自幼便酷爱那种感受。当然,当年有点冷的灶台并不很高,他与她,就那样任着我将这一片天地居为自己的宫殿,而毕竟,那是厨房的灶台。今天想来,我有些庆幸没有被他们赶下那个宝座,赶走那种长存于心的自豪而骄纵的宝贵回忆。幼时的我真的是一只小袋鼠,渴望并且真真实实地睡在那样一个安全而美妙的安乐窝。
回想一下,许多年来,我不曾为他写过什么,除了六年级时的一篇应试作文中,将他光辉无比地吹擂过一番,但那毕竟不真实,真实的他又是什么样呢?
在我眼中,他是一个尽善尽美的人,是世界上最具魅力的男性。二胡,在他指间流淌出纯净与清灵,并且夹着淡而不寡的薄薄的忧伤。这是他的拿手戏,拉得又仿佛是他自己抽丝的灵魂。
作为父亲,他在我十几岁时才让我知道,他可以将一支曲子演绎得如此完美。
大约十年以前他开始流连于当时新兴的保龄球馆。他是奇迹的,半月的苦功磨得拇指变形又臂痛不止,却可以换得比几年老将更高的分数。于是我的小房间堆满了他碌来的奖品。当时的我看来,他是个英雄。后来我去了那个球馆,很大,人多而杂,但他永远是卓尔不群并且焕发着几乎属于十八岁天空中洋溢的华彩。年幼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群花蝴蝶一样的女子从他身旁飞过,并且妖冶地笑着,令我全身抖动。当我当众喊了他一声“爸”之后,竟有一厅人惊异地叫出了声:“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女儿?”惊异是正常的,他实在太年轻。我只是乐于观看那一群“花蝴蝶”由鲜丽蓦然间变成黑白效果的脸色。
再后来,我一下子长大了。他从此不再是我的偶像,而成为我挑战并超越的对象。一段时间内,我钦佩于他老成而真挚的文字。的确,公务员是笔杆子打出来的铁饭碗,而那种无意义的文字只会消磨他充盈满溢的才情,所以他尽量保持定期写作的习惯,我便是其中最大的受益者。他令我酷爱这种笔尖下的体验。
记得我第一篇发表的文章是写江南的,老城的记忆,凝重而又稚气,并有严重抄袭朱自清老先生的嫌疑。他看了没有讲什么,只是说:“行。”一个字,也许他认为我并非什么可塑之才,最多只能达到一个“行”的水平,也许是他看清女儿走的路还算正,是地地道道的一个判断句。后来我便狂热于挥墨舞笔,仅仅是为了让他由衷地说一句:“好。”
似乎是近三年来,他不再评论我的文章,而是不厌其烦地将它们敲进电脑并发在他名为“煮熟的玉米”的上,于是有许多人去读去品去评我由稚气到成熟的文字。这是他特有的方式,也是给予我人生的礼物。
很久没有读过他的大作了。但有一次我在他车上翻到了一本厚厚的题为“四十”的文稿,只第一句就令我泪流满面:“一卜年,母病父亡,妻气渐小,小女渐大。”这是怎样的盘点呀?茹血含泪,又不让关心他的人听到看出他笑脸背后一丝一毫的苦楚?他是辛苦的,从前是,现在也是。因为他知道不能让自己的不乐再传染给其他人,所以他将深深的苦痛裹着光彩美妙的欢乐面对世人,也面对自己。十年,三十到四十岁的十年,又是如何一种境遇,恐怕我知之甚少,但光是他父亲的辞世与他母亲的痊病又怎么会是一个轻薄的包袱!“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龄,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而,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写下这江城子,必定是泪墨一苦痛共洒,只是不知他,是什么样的感想,窗外,已落下一地秋霜。
母亲,注定是个付出者。
曾经,她很忙,忙到我终日见不到她,忙到我见到她会躲起来,像见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后来她的单位倒了,她又去的地方很清闲,于是她如还债一般地开始了无尽的付出,这债一还,就是十几年。
曾经,她很聪明,我将她当成名师,她什么都慌什么都会,从而在我面前,她高贵而高大。
曾经,我很听话,是作为一个小女孩认认真真地侧头倾听。她是主宰者,她说我小时确实很听话。后来,我不驯,我变得事事与她针锋相对,是一个渴望自主的少女平庸而异于常人的主见,却不知,这伤她很深。
她视力不好,却从不自愿地架上眼镜,她在学生的洪流中寻找我,似乎不像是在大海中寻一条船,更似是在撷一朵浪花。好几次,我立身于她身侧并不叫她,她便没看到我,依旧向着一群低年级的孩子注视。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女儿已经长大;又似乎渴望,年幼的女儿再回来。
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天使的魔法,温暖中慈祥。
很多时侯我会想,还会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爱我的人。黑暗曾经那样紧地包裹着我,我喘不过气来,我抓不住救命的稻草,而她什么也没说,紧紧地握着一只颤抖的手,那温度传来一句话:“别怕,我渡你过去。”世界依然黑暗但出不远了。她似乎什么也不怕,因为她要保护我。
不,她怕一样,怕我死。我与她讨论过这个肃穆的问题。记得她很镇静,什么也不说,三秒钟,三分钟,三小时或许更长。
但她的爆发是可怕的,她大喊:“去吧,你若要死,我决不拦你。”我笑了,她比我更把这种思考当真,因为她甚至怕得抖了起来。
太阳明媚时,我会想起她。虽然她会一辈子在我身边,不沦云雨阴晴。
深夜,这笔沙沙地响着,而我傻傻地想着。不觉中己经过了午夜卜二点。我想天就要亮了,新的一天又要来了,我们还得活下去,并且快乐地在一起。
20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