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本溯源说面食,就应该从神农氏选嘉禾、得五谷说起。“谓之神农何?古之民皆食兽禽肉,至于神农,人民众多,禽兽不足,于是神农因天之时,分地之利,制耒耜,教民劳作,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故谓之神农也。”(《白虎通义》)在山西,炎帝尝百草、后稷教稼穑等的活动圣迹和故事传说有很多,并且都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找出生动的对应物和注脚。至今山西面食从炊具到制法、食法都能找到历史发展的印证,在山西城乡受到人们喜爱的“疤饼”、“石头饼”、“砂子饼”、“炒棋”、“干干”等,都是在烧热的石砂上烙烤烘炒而制成的面食,它们沿袭着古老的石烹法,真实再现了“神农氏,民食谷,释米加烧石上而食之”(《古史考》)、帝尧烤谷浆的情形;百姓食谱中常见的调味“和子饭”,其基本组合是将小米、薯类、豆叶、蔬菜等和一锅而煮,何尝不似三代时“若作和羹,尔惟盐梅”的藜藿之羹(《尚书》)。
历史的记录,故事的传说,都为现实的结果寻找着存在理由。“神农之时,天雨粟,神农遂耕而种之,作陶冶斧斤,为耒耜锄耨,以垦草莽。然后五谷兴助,百果藏实。”(《周书》)大自然赋予了人间四季分时、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百果茂盛。这里说到了农作物产品的多样性。山西民间故事相传:原来天上降着白面,人们吃用太随意,“暴殄天物,害虐烝民”的事情时有发生,于是,灶王爷禀告了上天,上天为惩罚人们,从此下雪不下面了。这里又说到了农作物品种的稀少性。这种“多样”与“稀少”是矛盾的对立统一,也为事物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空间和活力。所谓的山西“面食王国”地位正是在这多与少之间确立的。
“多样”是指农作物品种的具备,为山西面食多样化奠定了广博深厚的基础。农作物的生产决定着人们饮食的结构,特定的自然条件与传统农业生产为山西面食提供了丰富的物质来源。夹峙于黄河中游峡谷与太行山之间的山西,全省海拔平均在1000米以上,与海拔不足100米的华北大平原相对照,呈现出强烈的整体隆起地势。从地图三维讲,全省呈平行四边形,南北长约680公里,介于北纬34°34′—40°43′之间;东西宽约380公里,介于东经110°15′—114°33′之间;最高处为“华北屋脊”五台山北台顶海拔3061米,最低处在垣曲黄河谷地的西阳河口海拔167.7米,高低相差2893米。四周山环水绕,气温四季分明,属中暖温带半湿润半干旱大陆性季风气候,年平均降水量350—700毫米、气温3—14℃、无霜期103—208天。境内地形构造复杂,山多川少,山地、丘陵、高原多于盆地,六大山脉、五大盆地、八条河流纵横交错,平地、坡地、台地、河阶台地、草塬地、盐碱滩纷乱复杂。这种南北、东西、高低悬殊差异和气候、降水、无霜期、土壤等因素交织在一起,使得各种农作物生长在山西皆有一域,有些品种甚至连相隔一个山头的同乡也说不清楚。不同农作物的禀赋,造成了山西面食的多样性。在多样性的同时,山西面食还存在着差异性。同一种农作物在山西,因为其生长地、生长期、产量、质量等的不同,以及与之相伴食用的其他农作物的关系,人们按照各自的生活条件、习惯和理解,将一种食物采用不同的食用方法,致使坡上坡下、山前山后、河阳河阴、上游下游不同地域的食法高招迭出、风格迥异。
“稀少”则是指单一农作物的种植面积小且产量少,与主食搭配的副食蔬菜少,物以稀为贵,贵须庄重待之,使得山西面食“粗粮细作,细粮精作”刻意向艺术境界攀爬。晋东南多产小米,而其中的“沁州黄”更是闻名遐迩,它只适宜在太行山深处的沁县东10公里处、海拔1221米的檀山岭上耕种。它得宜于此地独特的气候、土质条件,据化验分析,这一带属含碎料浆石的深褐色粘性土壤,出产的小米外观颗粒圆润、金黄明亮,食用清香可口,明清两代为贡品,康熙赐封“沁州黄”。它既不能大面积耕种推广,又不能施用化肥,否则就会变质变味。当地百姓称它是檀山“爬坡糙谷米”,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沁州黄”亩产只有200公斤。实际上,山西许多农作物的种植面积和产量也同样如此,种类多样但主产不突出,一种作物又分若干品种,如水稻、小麦等在山西的亩产量是无法过“过黄河”、“过长江”的,因而被誉为“小杂粮基地”。小杂粮是指主粮之外生产零星、数量较少的粮食,一般都是粗粮。粗粮本糙粝之食,何况缺少副食相佐且产量不足,必须“粗粮细作”,以色形诱人。大米、白面是山西人心中的细粮美食,而大米如珍珠是容不得磨面作食的,所以白面在不产小麦的地区被称作是难得的“好面”、“香面”。对于仅有的白面,必须是“细粮精作”,色香味形丝毫马虎不得,虔诚到择日子、选节气、待贵客、敬神仙而食用的地步。在清代名臣徐继畬的家中也不例外,“当年松龛先生之府中麦食年仅三次,即春节、中秋节与先生寿辰”(徐崇寿《徐松龛先生继畬年谱》第123页,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山西蔬菜生产与小杂粮生产形成强烈反差,由于高寒地带且又缺雨少水,蔬菜生产乏匮,只能在面食的精心制作方面弥补不足、解决矛盾,使主食秀色可餐,成为一种高度自觉的追求。于是,在面食制作方法上,山西民间有了诸如煮、炒、烤、焖、蒸、煎、烩、拌、蘸,又有拉、削、切、转、漏、搓、剔、擀、擦、抿、拨、掐等,可谓“一面百吃”。同时,在原料品种众多而单一用量不足的情况下,山西民间又有了将各种原料精心组合拼接食用的方法,如将所谓的“铁杆庄稼”红枣、核桃、柿子、红薯、山药蛋等掺搅入面,又可谓“一吃百面”。
在原料、花色、品种众多的条件下,且在“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执著信守下,煮制类、蒸制类、烤制类、烙制类、煎制类、炸制类、焖制类、炒制类等各种制作技艺的发明与运用,不同原料的精心组合拼接,使得山西各地“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面食制作可谓是“色彩纷呈、万紫千红”。
仅从白面煮制类中的几样食品与“和子饭”中,就可见山西面食特色文化之一斑。
刀削面与剔尖、拉面、刀拨面并称为山西四大面食,传说形成于元代。当时,蒙古人占领中原,为防止百姓造反将民间厨刀悉数收缴,百姓于无奈中拣一铁皮削面团而食。刀削面对和面的技术要求较严,一般是一斤面三两水,搅成面絮揉成团,要达到面团光、面盆光、手指光的“三光”境地,然后用湿布蒙住面团,饧半小时后再揉,直到揉匀、揉软、揉光。如果揉面功夫不到,削时容易粘刀、断条。刀削面妙在刀功,削面刀是用铁皮改进的弧形瓦片刀。操作时,左手要托住揉好的面团,右手持刀,转腕要灵,出刀要平,用力要匀,对着滚沸汤锅,要一刀赶一刀,削出的面叶儿要一叶追一叶,恰似流星赶月,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白线,面叶落入汤锅,汤滚面翻如银鱼戏水。高明的厨师每分钟能削出100多刀,每片面叶的长度恰好都是6寸。面叶要中厚边薄,棱锋分明,形似柳叶;煮熟后入口要外滑内筋,软而不粘,越嚼越香。在家庭削面时,一手捧面团、一手挥刀削,仿佛是从一个巨大的蚕茧中急速扯出无穷的丝线。在专业厨师那里,可以看到他们把巨大的面团架于臂膀上,以腮帮倾压,挥刀削面,像小提琴表演一般;更有头顶面团,双刀挥削,似山头疾风飘雪一样。有歌赋为证:“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出刀,银鱼落水翻白浪,柳叶乘风下树梢。”
剔尖,又称拨鱼儿、剔拨股等。和面比例一般是一斤白面半斤水,和好后再加一两水扎匀,饧一小时,放在平盘(或特制的圆形铁板,俗称剔尖板)上,左手托盘,右手拿一根铁筷子将盘边的面按粗细长短要求压断,放入滚沸汤锅,就像用刀将一块带骨肉剔离开来,快速剔出两头尖状若小鱼儿的面条。操作时,筷子与盘叮咚相击,面条快如流星入水有声,煮熟后捞出,弹性劲道活泼泼如鱼儿入网舱。
猫耳朵,是用拇指将蚕豆大的面团搓摁成如小猫耳廓一样大小的面食品。《齐民要术》记载:“馎饦,挼如大指许,二寸一断,著水盆中浸,宜以手向盆旁挼使极薄,皆急火逐沸熟煮,非直光白可爱,亦自滑美殊常。”山西的猫耳朵做法大致和此相同。其具体做法是,把和好的面团搓成手指粗细的面条,用手将掐下蚕豆大的面脐置掌心或面案,用拇指搓摁成卷型薄片,下锅煮熟即可食用。煮熟的猫耳朵应该是玲珑剔透、边缘微卷、中空而圆、外形好看,入口滑爽,劲道耐嚼。作家老舍曾为此题写:“驼峰熊掌岂堪夸,猫耳拨鱼实且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