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是一种面汤煮食肉菜的清真食品。把“头脑”当作饮食品的名称,见于元末明初,在《水浒传》第51回中写道:“那李小二人丛里撇了雷横,自出外面赶碗头脑去了。”足见那时社会上已经有了卖“头脑”的饭馆。当时的“头脑”用什么材料,如何做法,我们还不够清楚,但太原的“头脑”是由明末清初的傅山创制出来的。“头脑”从表面上看去,只是一碗不稠不稀的白面糊汤里泡着几块羊肉,但其中成分还是比较多的,有羊肉、羊髓、酒糟、煨面(炒过的面粉)、藕根、长山药,连同黄芪、良姜共计八宗,也叫“八珍汤”。吃的时候,佐以腌韮菜,好像服药的引子。羊肉味甘性热,有补虚开胃、温脾缓中的作用,张仲景就用它治寒疝腹痛和产后腹中不舒。羊肉配以清热化痰的藕和补脾除湿的长山药,再加上黄芪、良姜,医学家的傅山使“头脑”成为一种药膳。而同时作为思想家的傅山还使“头脑”变成了一种具有民族意识的食品。傅山作为大明遗民,对于清朝和元朝的统治是敌视的,作为书法家的他又给经营“头脑”的饭庄题写了“清和元”三个大字的牌匾,还把经营的“头脑”、“杂割”(即羊杂割,一种风味食品)用小字写在大字两侧,合起来念就成了“头脑杂割清和元”。食客食之而温故史,方知“筷子头上有民族斗争”。
如果说“头脑”中或有“夷夏之防”,那么,最能显示山西特色的“和子饭”则该是“五族共和”了。据说“和子饭”兴于炎帝尝百草的上党地区,实则流行于全省,不过各地的称谓不一。它的制作最自由,无定法,无程序,因物而宜,将五谷、蔬菜、肉食、瓜果及各种调味品共烹一锅、共融一炉,是可稠可稀、可粮可菜,主副不分、饮食混一的食品。由于地域差异,山西各地对这种饭食的制作方法、辅料配备各有特色,有以小米为主,加红薯、山药蛋、黄豆、糊面的;也有米面各半,加南瓜、白菜、面条的;还有米少面多,加大量萝卜等蔬菜的,其包容性大到无边。名堂称呼也因加入的辅料不同而有几十种,俗的可称“米汤锅里煮片子”,雅的可称“十味大全”,外乡人或不以为然,故乡人则视为珍珠翡翠白玉饭,因其中有家乡的诸多风物元素,浓浓乡情氤氲萦绕,让人回味无穷。
从公卿巨商显贵摆阔的“满汉全席”,到民间百姓聊以果腹的“二瞪眼”(一碗菜扣两个窝头),山西男女老幼每饭离不开面食,几致无面不足、无馍不饱。民以食为天,“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面食在满足人本能需要的同时,也在山西负载着更多的使命,显示出晋人饮食的习惯特征。
重主食轻副食,主食、副食无明显区别。食分主副,自三代已有。中国传统的食物结构主张以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黄帝内经》),讲究营养搭配。由于山西大部分地区山多川少、干旱、寒冷、无霜期短,蔬菜生产环节很薄弱,一般农家只是在庭院、田头、垄间种瓜点豆,收啥吃啥,一年有数月吃不上新鲜蔬菜是平常事。在长期的生活中,人们养成了重主食轻副食,甚至不屑于吃副食的习惯,如虽讲究“吉(鸡)庆有余(鱼)”,但不食鸡鱼者常有。同时,受宗教文化等的影响,食素家庭和人群大量存在。主食的种类和营养功能选择性愈大,副食的作用和功能就愈显局蹙。于是,用进废退,主食越做越精细,副食却淡出或粗制滥炖,致使一些人不仅远避荤菜,甚至对有限的蔬菜也采取有选择的食用。“三十里莜面四十糕,十里荞面饿断腰”,以少粮而多菜果腹,出门能行几里路呢?“以粮为纲”最实惠,把高热量的小杂粮做出可餐花样来,搭配添加一定的副食元素,就能支持一个人的行动劳作。
主食干粮突出,副食汤菜反而不被重视。山西百姓的主食常可一劳三逸地制作,借助气候干燥的条件,可较长时间贮存,如蒸馍、烧饼、窝头等及油炸类、包馅类面食都可贮存。因此,百姓常把主食、干粮视为同一。主食即干粮,副食又缺少,而且山西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绝少有饮茶啜茗的条件,全靠吃饭时喝汤水补充生理需要,既有“瓜菜代”就有“代瓜菜”,于是,他们常将主食和有限的蔬菜放在一起烹煮,饭、菜、汤合一,成为解决缺乏蔬菜困难的办法,因此形成了喜汤食的习俗。汤食有时稀到只在开水里调点儿盐、醋,也就是所谓的“高汤”,如徐继畬有“烧得干粮饮滚水”的诗句,说的就是开水泡馍或就着开水啃干粮。晋南有“喝水拿筷子——多少是个招架”的民谚,也是因为汤水里常有主食和副食。在山西居民的日常食谱中,汤饭的种类最多,吃法也最为讲究。民间为此有“吃饭先喝汤,一辈子不受伤”、“吃面不喝汤,大头细脖项(hang)”、“原汤化原食”等说法,这也是许多百姓家的“饮食规矩”。吃面条、饺子要喝面汤是山西居民最为突出的饮食习惯,即喝煮过面条、饺子的汤,正所谓是“原汤化原食”。与和面时讲究的“三光”相对应,喝面汤常喝得锅光、碗光。饭前喝原汤是循序渐进,然后渐入佳境;饭后喝面汤是完美收官,进而和衷共济。更有甚者谑称:“吃饭是砖石,喝汤是糨泥,有砖又有泥,砌墙最挡饥。”酒足饭饱而喝面汤,手抚腆肚舌啧搅海,洋洋有“舍我其谁”、“万物皆备于我”的满足感。饭吃七成即喝面汤,是善养生且会过日子的良好行为,因为“三碗面汤等于一碗拌汤”,即能解渴充饥又能限定食量过多,不致“一顿吃伤,十顿喝汤”。若被说成是“喋干饭的”,那是说此人吃饭不干事,在家是“败家子”、作客是“损人不利己”。
不喜肥甘,咸酸辣主次顺序构成三元素。在以主代副、主副混一、饭菜汤并举的情况下,一锅饭不可能如盛盘碟分出五味浓淡、沥剩出菜汤油腻,因此,山西百姓不喜油肥甜苦,而多盐、重醋、适辣,口味明显偏重。日常生活中,为度过数月无菜的尴尬,家家户户要腌盐菜、腌酸菜、晒面酱。菜少了调盐,盐多了调醋,嫌醋开胃不足就吃辣椒,“没有馍馍不算饭,没有辣子不算菜”,为了抵挡辣椒的刺激,必须大口吃进更多的蒸馍等干粮,故老百姓又称“辣椒是馍馍的害”。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由于主副食兼当,面食就必须做出主食的型、副食的色、汤料的味,细做、精做以求创新,以增色彩。在既定的物质生活条件下,山西面食为胜任自己的角色、发挥自己的作用,在制作烹调技艺方面代代相袭一支独大,甚至是畸形发展,显示山西人民的创造才能和热爱生活的情趣,也为中华食苑、人类美食作出了贡献。
主副结合、毕功一饭的节俭,物尽其用、食尽其养的功利,丝毫不影响勤劳朴实的山西百姓的知礼好客、侠义豪爽,而当地百姓恰恰以此来调剂和激发自己的生活情趣。
每逢佳节和喜庆日子,则必是呼朋唤友,桌上冷拼热炒七个碟子八个碗,“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进门饺子出门面”,饺子象征招财进宝,面条象征长顺平安。人生礼仪、岁时节日,面食花样叠出自不待言。在晋中,女婿是“娇客”,陪着女儿归宁省亲,要烈火烹油以好饭招待,女婿“吃请”后,一定要赏钱谢厨工;在晋南,款待女婿称“待姑爷”,姑爷收完麦子要“走麦罢”,一定要带用新麦白面蒸制且饰缀的大馍去看望岳父岳母,岳父岳母从早到晚要做七八样饭宴请,最后以吃厚煊(一种发面烙饼)结束。一说是要“娇客”、“姑爷”学习“西阁画眉张京兆,东床袒腹王右军”,因西汉张敝在家为老婆画眉,西晋王羲之相亲时袒腹卧睡大嚼胡饼;一说是,西汉张骞通西域,被招赘为女婿,女方为断其归乡之念,而让他食西域饼(即胡饼)。总之,一桌饭所要表达的是希望女儿受宠、女婿有才、热爱娘家。
平日里,农家日出而作,先劳动一晌再吃饭、饭后再劳动一晌,因此,大多数家庭是一日两餐。但逢家有雇工或邻里帮工,主人必热情款待,一日三餐九碗面(九个馍),变着花样让你吃,决不干“三三得九你嫌多,二五一十你不觉着”的笑话事。庠序教师是“吃百家饭”的,要轮流在学生家就餐,轮到谁家,谁家自然会把家中积攒的美食拿出来,把烹调的绝活儿显出来。山西民间有笑话讲,主妇在教师莅临前一天就派孩子去探听老先生喜欢吃什么,老先生随意地说:“庄稼人能有什么?无非是饺子、面条而已。”孩子回家告诉了家长,全家上下顿时惶恐失措、日夜不安,因为他们遍访全村,没一个人知道“而已”是甚、又该咋做。
“富人情,讲谦让,尚礼貌待人”是山西百姓尊崇的礼俗,“过日子要仔细,待客要虎气”是他们信奉的训条。日子天天过,宾客不常有,有朋自远方来,能不乐乎?他们平日里粗茶淡饭,自奉极俭,宾朋至则乞亲借邻,磨刀霍霍向猪羊鸡兔,烹鲜击肥,锅大饭满,酒以碗量,大吃二喝,要宾朋茶七饭八酒十分。最后是把黍子面做出的热腾腾的油糕端上来,有炸油糕、泡泡糕、拿糕、蒸糕等,祝“早日高升”、“年年高升”,怀仁县还以当地最讲究的鸡肉泡糕款待客人,喻“吉星高照”。一顿饭,宾朋不走不说散,主妇就一直在厨灶前操劳不歇。应县民间有“小家子吃糕——小死一遭”的歇后语,是说待客做糕,主厨者能累死,而食用者则逮住喜欢吃的东西不顾死活要饱吃一顿。老百姓长年累月省吃俭喝,但有客至必竭全力热情招待,一定要显得家底殷实厚夯,让亲朋好友放心满意。客人来了吃酒宴,主人背后喝稀饭,但老百姓无悔无怨,如晋中俗话说:“人家吃上是夸名,自家吃上是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