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容容划小拳竟赢了元亨。元亨直叫苦,脑子里一句词儿也没有。“爹,我,我唱不了曲呀!”天寿说呵呵,就知道你不成器!还不求求你容容妹妹!”容容说哟,伯这样偏心哟!咋亨哥输了就不唱呢?”一时月泉、月水也都哄叫起来。容容瞅瞅元亨接着说亏得我赢了,我若输了,真还不会像乔妹妹那样唱曲,咋好呢!”小乔脸一红,说你嘴好厉害呀,话都说得这么漂亮,还能不会唱曲?”大家呵地笑了。容容忙说:“乔丫头,姐跟你说笑话呢,你就在意了!”
容容知道他俩真的好上了。前不久,乔妹还认真地托咐她一件事,让容容帮元亨寻个国家的差事。说姐,叔和大哥总有些门道吧,你就帮帮他吧!”说时乔妹那眼圈儿里转动着泪花。“那,你就不怕他‘飞’了!”姐说。“不,”乔道。
元亨输给容容总不甘心,说:“咱俩再来次小拳,我若再输我就唱!唱个对子,怎么样?”为啥偏偏跟我要来两次?”阴老汉接过话来来就来两次吧,我们容容肚量大嘛!”这一次她输了。容容说那我也不唱!”还是阴老汉调和:“不是吟对子嘛,正好,一个吟上联,一个唱下联,先输的先来。”
元亨啾着容容,有一小会儿,不知怎么竟吟出这样一句:
墙内墙外都是雪雪光淡淡
容容听着心里咯喂一下。没多想,便吟出下联:
杯前杯后皆为酒酒意浓浓
索天寿听着,更觉得容容的才学高出亨娃子一头。大家都拍手称赞,说对得好对得好,尤其是阴七爷赞不绝口……
十五看灯,那是必不可少。敦煌城人山人海,花灯、焰火迷人哩!
天寿一家、曹月水一家都来了,街心十字,走着走着竟走散了群伙。元亨瞅不见了他爹他妈,还有他伯和小乔,他一个人挤在人群里看着社火耍狮子。
一烛焰花照得夜空白亮亮的,光亮下忽然瞅见容容站在不远处,那条红颜色的毛围巾很显眼,匀匀贴贴地衬托着那张白白的脸庞。她也瞅见了他,一扭脸又转向那耍狮子的。他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容容,你在这儿,咋一个人?”你不是也一个,挤散了呗!”她说,“噢,小乔兴许在前面,快去吧。”他跑起脚,伸着脖子往前面望了望。回过脸来,只见她两眼出神儿地盯着社火,一动不动,焰火的光色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地闪灼。
她脸儿侧着,始终不正面对他。“容容,你刚才瞅见我,咋也不招呼?”咋招呼?社火这么闹,人这么挤。”她说着,“噢,你还是快去找找他们!”那咱们一起去那边!”说时社火队向前移去,人流拥动,把他俩挤成一团,身贴着身。她“噢”地吁了一声,羞扼地侧动着肩、胸脯,躲闪着,但还是被挤靠在他的怀里。顿时,一股异常的感觉传遍身心。脸挨得那样近,自他们同学以来,这是他们头一次这样近地相互偎依着。以至她那鼻梁、眼睫毛、嘴唇,都在他的呼吸前面被触到了似的。
“容容……”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她脸红了。很紧张、急促的样子。“噢,我该回去了。还是你自己去找找伯和乔妹妹吧。”她说着便挤出人群。
怎么,她一个人回村,十里路?他不禁跟在她身后也挤了出去。
离开那繁闹的街心,向南便是通向曹家桥的南大街,他追上她说,“容容,我陪你回去。”她停下脚步望了望他,像是不愿意这样,没吱声。
月牙泉的人进城一般是骑个自行车,用不了十来分钟。可每年看灯,怕把车子弄丢,来回走走也并不觉得路远。只是一个人走夜路,特别是出了城到了那乡间的公路上,黑黑的没个光亮,怕是不安全。他俩比肩走着,聊着天,也少了冷清。
“你啥时间开学,上班?”
“可我,十五闹过就得动斧头了……”
说时已走出南关。前面便是曹家桥乡挨着县城最近的一个村,叫城关村。曹家桥中学就设在那儿。几年间他俩早上去、晚上回,那时没有自行车,都是步行。时常走到一块,可话并不多,除了学习上的事,最多说说村里谁家的猪没喂住,生病死了。他若先出了校门,一路总觉得她在后面,不由得放慢脚步,回头看看;有时她走在前头,远远地望见她的身影,顿时他的步子便快了来而今,容容挨着他的肩走着,并不觉得生疏,只是眼前头浮晃着小乔。她了说”
元亨脸一热。
“她常跟我说起你,见你苦闷,她眼睛里泪花花的。”
元亨吁了口气,“唉,我有啥苦闷的,没有。学校出来,干啥,还不是干容容他那2那样2到那清的。
“乔妹妹说,打从你到她家,宅院都看着比先前宽大了,豁亮了;只是她总怕你委屈,让我想法子帮帮你……”
“帮啥?”
“你知道我大哥在县文化局做事,文化局管辖着文化馆、博物馆、图书馆啥的,今晚城里的灯火晚会就是他们主持办的。”
元亨知道,陆鸣山书记在的时候,对曹家桥格外关注,对容容爹也特别器重,月泉叔有个啥事找书记一说准能办成。那年,容容大哥当兵复员回来,陆书记出面把他安插在县文化局。听说他在那里干得不错,当上了处长。这会儿,容容说要帮他啥?突然,他心里像那焰火闪了一下。
“过年那几天我哥回来了,说文化馆今年要招美工,我便想到了你,告诉我哥让他给你想想办法,我哥答应了。”
元亨停下脚步,半晌没有吭声。她也停下来,望着他,月光穿透树隙洒在他俩脸上。
元亨这才明白,乔妹跟容容说的原来是这些话。妹子待他真是太实心了!假如这事真能成,有个啥“美工”,国家正式的,他去么?离开伯的院子?
“容容,让你费心了!”
他吭哧着,再也说不出别的啥话。
“没啥,同学嘛……”她说着,竟不知咋眼圈潮漉漉起来。
元亨一愣神,方醒悟到以往她的苦闷,不光是为了工作,还掺和着别的啥!啥呢?他直盯着容容。
她被他盯得慌乱起来,眨眨湿了的眼睫毛,说:“噢,乔妹妹他们看灯也快回来了。你告诉妹妹,说她托咐的事,我尽力了。这事说不定很快,过完年,我哥说馆要馆,下文化馆馆书馆还是一个单位,正缺人手。你若去,还得早做准备。”
他好像没听见她说啥,只是不住地望见以往,做学生的时候,他的矜持、自卑,或说自傲,和一个公社书记的女儿……她一声不响地,把一支钢笔放在他的课桌上。难道说……
“容容。”他叫了她一声。
“嗯?”她应了一声。
他脑子全乱了,似更加尝到早日那股苦闷。说不清,摸不着,它是个啥他不知不觉地靠近她,靠近她那月影斑斑点点的胸脯。她更加慌乱,不安,喘息着说:“元亨,咱们走吧,走吧……”她的手不知啥时已握在他的手中,她向回抽,却又反转揉了一下他的手背。忽地他俩贴在一起,竟像在梦中。她一怔,用力地推,推,末了还是伏在他肩上,白嫩嫩的下巴颏使劲地在那儿擦蹭着……果然,事情很快有了消息,一日通知元亨去县上考试,各项答卷均顺利通过,不日给他发了录用通知。这天,他正在月水伯家干活,不能不向伯、乔妹子说出这件事。刚做罢活,脸上的汗未去,左公柳下坐着一老一少,撇着散乱的木板、木条,锯末、刨花。
乔丫头两眼直盯着地面,良久不语,树上一只寒鸦“呱一”地叫了一声,才使她眼神一怔,站起身默默走进西屋。
“好啊,这是好事嘛,咋不早告诉伯?”木匠哩着烟,觉着嘴中一股苦涩。烟雾在他那多皱的脸上缭绕。
西厢屋传出几声低低的抽泣。月水、元亨不约而同地朝那儿望了望。
“明后天。”他低下头,泪珠滴落在刨花上。
“伯,我永远忘不了乔妹子和你……”
西厢屋“呜一”地一声痛哭。
“好端端的都哭个啥!又不是走到天边边上去了,才十里路嘛,今个不见明个见的。别人家都巴不得有个人在城里工作,咋,咱倒不乐意去?丫头一快去做柳树下,摆下一顿丰盛的晚餐。
“来,亨娃子,你来这院里一年多天气,没有好好款待过你……”
元亨、二林、小乔都喝了杯里的酒。二林又把杯子一一斟满。小乔说:“爹,别光喝了,吃饭吧。”说着把那只整鸡分开来,一只腿给爹,另一只腿放在元亨碗里。
老人家抬眼望着那正在抽芽的柳树枝子,想到元亨来这院真是为他做了不少活计,挣了不少钱。十五过后还设计了新式沙发,大包小包的,怪道娃手下加快了速度,娃想多做些,赶日子着哩!原来他想,大森和媳妇在外面另立了个家搬出去了,唯盼元亨早日跟女儿完婚。他把上房腾出来给他俩住,把最时兴的新家具摆上,买台“大彩电”放上。可终不见天寿向他开口,而今个,娃却要走了!
“伯,我走了,这院里的生意……”
“放心吧,有你二林弟弟和乔妹子哩,大森也常过来。只盼你时不时地也回来瞅瞅,伯给你买一辆自行车你骑上。”老人像总说不尽他的意思。
“往后的生意好做了,若人手不够,我就雇上三两个人,都不成问题!伯唯一挂牵的就是……”老人没有说下去,却喊了一声:“乔丫头,给你哥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