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月泉挡不住分田单干,真想把这村支书的挑子也撂毬掉。
“那拖拉机留着,一台也不分!”
“旁的村全都分了哩。”
“旁人是旁人,月牙泉不分!”
分,分,乐意让老主子回来用鞭子抽上!是不?中关村啥人得势了,阴知新是个啥人,人们不知道?贱哪,天生的贱骨头!
早在他老子地主帽子没摘的时候,他就敢在水库工地上下黑手。记得曹月泉做了水库工程副总指挥之后,把材料库委派给中关村的曹世昆分管,图他手中有一两部解放牌汽车,取料送料方便,却忘了他也是阴知新砖瓦厂的一位股东,忽一日泄洪洞停工待料,这才发现狗日们的马脚。五花大绑捆了阴知新,扣了曹世昆,但材料已经追不回来了……这样的人,如今竟当上了中关村村长,还说啥呀!阴知新上台后,砖瓦厂扩大经营,雇佣了半村人为劳力,人们只知从厂里关饷,却不知那饷外有多少利润被主子鲸吞;刚分了不久的地又收回,说是要实行啥“租赁制”,种田的先缴纳一份租金,不种田的可得到一份赁银,一时间土地买卖风起,打短雇长的重生,人们只知租赁获得了额夕卜的田亩,卖地又收到了几文小钱,却不管重回旧日,当牛做马,早先他爷爷在这方鱼肉乡民,不是也把土地租赁给人们吗!
月牙泉该咋走,他这个村支书真个糊涂了。
一场洪水过后,妈日的,干活的人少闲游的人多,日本人、香港人、马来西亚人都来了,国内的大官小吏、学子学孙,还有各路买卖人也跟着凑热闹,每日大车小车扬起乡道上的尘土,直奔鸣沙山、月牙泉,沙山多了驴蹄子马脚印,往日平静的泉水搅得满是皱痕,雪糕纸饮料盒,啤酒瓶子易拉罐,撇得满山满水!
村上做小买卖的自然挡不住了,山口子前面一块空地,摆摊设点做啥生意的都有,酿皮、茶水、李广杏,还有那夜光杯说是霍去病用过的。就连阴根世那憨娃子也有绝招,牵骆驼拉脚,从人口到月牙泉有个半里路,或三元五元、十元/V元,一时间竟也挣了大钱。人们啾着眼红,短不了学样,曹月水的乔丫头也牵起骆驼来,驼峰千座,游客恨少,你争我夺把个外国人从这个驼峰拉下来抢到那个驼背,急得大鼻子直喊“闹(NO),闹”,闹个不停。
为了竞争,你瞅那骆驼,红缎子绿袄披上身,驼顶戴上马笼头,绸花子、丝线垂垂坠坠,结果马不像马驴不像驴,谁毬知道那是个啥日怪。还有,往日拉肥送粪的大轱辘车一改装,加个轿顶子,轿内铺块地毯摆个软椅,轿帘儿一垂,骆驼一拉。妈日的粪不送了,田不务了!别看他们修渠种田不上心,搞招满!
后来从酒泉跑来个摆毡房的裕固族人,蒙古包似的房房,内里有些裕固族的摆设,地铺、火盆、奶茶,进去参观一下收费两元,稍事吃喝,五元十元,妈日的,竟也红火了。他要在月牙泉摆摊,须得村干部许可,曹月泉见他可怜兮兮,又是个“少数”,便点头应了。问他叫个啥,他咧嘴笑笑说:“叫巴吉坤。”
巴吉坤初来,一匹瘦马驮着个毡房,两只破靴趿着泥土,衣襟袄领黑楚楚尽是油垢。见了支书,从袄里掏出根过滤嘴烟,杵在曹月泉的鼻子底下。月泉顶讨厌的就是这号人,浑身的买卖味。把手一摆说你自己抽吧!”后来,巴吉坤三天两头来支书家转转,有事没事也聊聊坐坐。“唉,曹书记,亏了你照应,不然,咱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聊,巴吉坤家在酒泉水,是人,
肃南,嫁给了他爹。几年后又回到老家临水崔家坟,人说“先有崔家坟,后有酒泉城”,老巴吉便离了草原跟来落户。儿女们大了,灾荒又来了。六十年代初老巴吉死了,大哥、二哥东奔西逃离了家,多少年一直是巴吉坤拉扯弟妹,照顾母亲。给队里开拖拉机,顺便自己偷跑点买卖。还开过小商店,卖些烟酒糖茶混日子。忽一日,他大哥二哥有了消息,说一个在酒泉县文化馆当了啥馆长,另一个在敦煌落了户做了某家宾馆的经理。都做了官发了财,日他娘,凭啥让我老三守一辈子家,受一辈子清苦!走,下敦煌!
巴吉坤合着肃南口音,一把鼻涕一把泪。“那你为啥不去找你那在宾馆当经理的哥,找点事做?”曹月泉问。他答道:“哼,驴日的嫌我穷,拖累他哩!我才不去找他,他若有心帮助,早就给我娘寄钱了,可是多少年没见他寄过一文钱,我摆毡房挣了两个小钱还知道给我娘寄哩!”说着,巴吉坤从怀里又掏出了烟,不是一支,而是一条过滤嘴“中华”。“曹书记,这回你再不收,我以后就不好进你家门了!”曹月泉望了望他,那衬衣领已换得雪白、脚下的皮鞋也变得油亮,嘿嘿一笑,算是答应收下那条“中华”了。
曹月泉所以收下,是看在他对他娘还有些孝心。人好不好,瞅瞅这,古人说子容容这娃就是这样,孝尽爹妈不说,学习、工作样样拔尖,当教师时间不长,学校表扬不断。家里来个外人,也很热情,有时留那摆毡房的吃上一顿饭,想他一人在外,没个热汤热水,挺可怜。
不想,巴吉坤却以为女儿家有心,两眼贼楚楚瞥着她那身子、脸面。时间一长,竟动了真情。
摆毡房也不再直管拉客,坐在蒙古包内傻愣着眼。眼前头不住出现那白白净净的肉皮子,像奶冻儿似的。一次她给他端茶,手儿伸过来,白酥酥、绵软软的……他瞅着毡房壁上的挂毯,毯上织有一幅《昭君出塞》,那圆溜溜的脸盘像昭君一样哩!
想着,忽地站起身,出锁了毡房。早早地又去了曹书记家。
容容不成想这位客人来得这么勤,刚放学他又来了,而且跟她进了厨房。“巴吉叔,这会正是游人多的时候,咋不去照应顾客?”
“嘻嘻,我早就不愿意摆毡房了,谁待见挣那两个小钱!”
容容扑哧一笑。“听叔这口气,像是要挣大钱喽!”
“嘻嘻,那可说不准哟!”巴吉坤晃悠着五大三粗的身子走近前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容容!说不准哪天,我也成了个富豪,到时,我不会忘了你……”
容容脸上露出厉色,斜过眼来瞥瞥他说:“你这是啥意思?”
巴吉坤倒也落落大方,满不在乎。“没啥意思,想娶你,做老婆!”说着,伸手抓住了容容的手,未及她动,另一只手又在她那绵软软的屁股蛋上摸了一把。
容容抽手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捂着脸哭着奔出屋去。正碰上爹从外面回来。曹月泉望着呆立在厨房门口的巴吉坤,一下啥都明白了。指鼻子便骂:“你个畜生,给我滚一!你不看看你那把子年纪,能比我小几岁,我早就知道你们这号人,没一个好东西,滚吧,远远地离开月牙泉!”从这天起,月牙泉果真少了巴吉坤的毡房。
腊月,学校放假,村里也没啥农活。只有月水伯那院里忙呼。近日卖梳妆台正卖得上劲。那些梳妆台是元亨设计的,大森购进来玻璃、镜子、塑料贴面,装置起来一看,着实迷醉了大姑娘小媳妇。容容想跟爹说说也买一台,又爹她。
脸儿一红,奔伯家走,好像先就嗅到了那股清新的木头味。天正下着雪个。
老远瞅见伯家的院门楼,那位阴家老人正在门外扫雪。
“七爷,雪还下着,扫它干啥。”
容容的声音温和人耳,老人眉眼沾着些雪花啾着她,十分合体的4、袄裹出腰俏。“噢,容丫头来了,快进院吧。”他上前扑打着她头巾上的浮雪,又说:“你伯和你哥他们一大早就去城里卖木活,乔丫头在家,还有亨娃,快进去!”
院内,左公柳落尽了枝叶,扑拉拉飞起几只麻雀,踩落枝挂上的雪屑。
听见西厢屋乔丫头的笑声,容容稍停,隔窗喊了声“乔妹,也不出屋来迎迎你姐!”
小乔撩帘出屋,雪一般白净的脸蛋腾着热气。
“哟,这么冷的天,姐来看我!”
元亨也出屋招呼。别看都在一个村,却好久不见了。小乔帮她解去围巾,露出她那白皙皙的下巴颏儿。
西屋窗下一张挺宽的桌,桌上摆着纸墨,许是刚才他正写啥,逗得乔妹格格发笑。
“离过年还早哩,你们就写上对子了!”
“我爹买的纸墨,说他喜好写写画画的,就让他练练呗!”
“噢,伯对你俩真好。”容容说。
接着,她又对元亨说:“你肯给我写一副对联么?”
小乔抢先说:“姐让他写,他咋能不写呢!”
“那可说不定哟!”容容笑了。
元亨搭讪道:“当然,只要容容能看得起咱……”
“哎哟,你成设计师了哩,看不起,我还顶着雪来看你设计的梳妆台?在哪儿摆着,看看呗!”
当黑嘿,都让伯拉到市上去了。你要喜欢,我给你做一个?”
,对都不得我!”
小乔忙说:当尔还不快给容容姐写一副,看你在真神面前露个啥身手,姐可是吃皇粮的国家教师!”说着便清开了桌,铺上两条红纸。
元亨瞅瞅容容,说你还真让我写呀!写啥呢?”
她想说,就写写咱俩同学一场,不好么?可她喃喃一笑,说:“就写写山呀的”
元亨依旧作难,说:“当黑,啥山啥水嘛?”
当还,着写呗!
元亨沉了会子,“那我就瞎画了?”
四面风沙飞野马一潭云影幻游龙。
容容望着那字,写得洒脱有力,意思也不错。上联,果然写的是沙山,却不露一个“山”字;下款写水又不见一个“水”字,倒是能见到一片心胸似的。
“姐,你说他写得咋样?”小乔问。
“不错,真不错……”容容说。
乔丫头脸上绽开甜甜的笑容7嘴儿一撇,说:“你别夸他,一夸他更得意了,指不定是从哪儿抄来的!”
“嘿嘿,是哩,是早年我爹写的句子。”
容容依旧望着那对子。
“姐,你写一副,让他看看!不然,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元亨拍手赞成,叫喊着让她写。容容涨红了脸,“我能写啥哟,让我出丑?”
小乔硬是拉胳膊、递笔,说:“我不信姐就写不过他!你写好,我把它贴在我家院门上!”
这时,容容记起《敦煌县志》上说,鸣沙山“盛夏自鸣,声振十里”,联想到爹在台上那般轰轰烈烈的场景。可一想下联,却是一片冷清,犹如刚才迈进这院,见到鸟离树梢,登落那枝头的残雪。
她手里笔不觉有点颤抖,末了落下去:
盛夏自鸣人走马踏声振数十里残冬已悲波平浪止雪落几千层笔墨刚落,阴家老人在他们身后不禁轻轻啜泣。这副对子像是为他写的,使他看到阴家当年人走马踏的壮景,听到那数十里的震撼声,而今雪落千层,白茫茫好不干净!
大家回身才瞅见他老人家。小乔走上前去搀他,问道七爷,你咋了?”噢,没啥,写得好,写得好啊!容姑娘,把它就送给我吧,行不?”
容容想不出,这对子会引起他老人家的啥感情!
小乔说瞎,这有啥不行,你老人家拿去吧!我当啥事让七爷伤心了!”容容拿起对子递给他。“唉,谢谢了,容姑娘,谢谢了……”他躬身捧着那对子,”步步走出厢屋。
瞅着他那背身,大家都愣了。这时容容才意识到自己心头那股莫名的伤感。
“噢,我该回去了。”
小乔拉着容容的手不肯让她走。容容说该回家给爹做饭了,抽空再来。末了乔丫头帮她围上围巾,和元亨一起把她送到院门口,雪还在下着七,出外做工的也都回来了,村上家家杀猪,扫院子贴对子,蒸馍馍做寿糕。
天寿老汉最乐呵的就是这两天,挥豪泼墨,写了几副对子,让元亨给木匠家送去,也记着给容容家送去一副。天寿老汉的对子,在这达远近有名,谁家若是得到一副,算是这一年都有幸。
老汉正乐着,小乔捧着个大寿糕登进门来:“伯、婶,我爹让我来给你们拜个早年!”天寿忙起身把姑娘让到“中堂”下那把破椅子上,老伴也过来头上肩上地抚着姑娘,“来,乔娃,坐到婶的炕上来,在他那‘老古董’上坐个啥劲,硌得屁股疼,现在谁家还坐那玩意!”
天寿了。
“元通一,庆娃子一,来,把炕桌抬来,把油果、点心端着来一”老妈妈坐在炕上喊着。她家净是儿子,也没个女儿,看见乔姑娘真不知咋爱好。
“婶,别忙乎了,又不是外人。”本来是一句客套话,姑娘刚说出口,不知下了头。
“噢,我的娃呀……”索家妈拉起小乔那嫩嫩的手腕,抚摸着。让老汉在跟前坐不住,溜溜达达出了屋。
乔丫头抬起脸儿,说:“婶,我爹说,要给你家做一对沙发送来。”
“噢,告诉你爹,有了两个钱别破费,还是存着些吧。我那元亨手笨,也没给你爹帮上个啥,倒是你爹教他不少手艺。”老妈妈说着,啾着姑娘一笑,问道丫头,你说元亨‘笨’不?”
“婶……”小乔叫了一声,靠在婶的身上。
半晌,她抬起脸瞅着3卩幅“中堂”,那龙飞凤舞的草书。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成了这屋里的媳妇,在这“中堂”下面打打扫扫。“婶,那写的是啥呀?”小乔认不得那上面的字,只是觉着它很神气,好看。这下可算问对了人,老妈妈眯着眼也郑重地望了会子,说:“噢,谁知道那花花哨哨写的个啥哟!还不是你伯瞎画呗!大半辈了,婶也认不得那是个猫猫还是个狗狗。”
说着,娘儿俩格格格地笑起来。
“婶,我看伯,挺喜欢容容……”
老妈妈一听便听出个音音儿。是哩,那死老汉是偏爱容丫头,觉着她有文化,举止体面。可做妈的更爱乔丫头,这娃长相不用说,光说那心亮透得就跟玻璃似的。她爹人也厚道,打从发水灾,没少给这院里修修补补,可工钱一分也不要。噢,要真是乔丫头能给元亨做媳妇,那是你索家坟头上烧了高香了!
这天小乔在婶家玩了很久,像是先过了年,有酒有肉地好吃了一顿。末了元亨送她回家,两人走着走着却出了村。
,这里,
遗址,全是黄腾腾的起起落落的山峦。但唯有村后身儿这片沙山最好看,高而秀丽,不管是夏里冬里,那沙梁的棱棱刀刃似的,沙坡上的细沙平平的一点儿也不打皱,竟像从没有人来过这达。
他俩从村西头爬上山向东南,越走越高、越走越远,绕了个大半圆,到了后山。这时脚下那双鞋像新的一样,是沙子洗的。往山下一瞅,那就是泉,它在前山和后山之间,弯弯的,的确像个月牙儿。夏日里,泉边的芦苇绿绿的,沙枣树开着花,那股甜丝丝的香气,飘在南北两岸,小乔牵骆驼拉客,绕着那泉边边走,影儿倒映在水面上。
这时她和元亨住了脚,回头瞅瞅他俩的脚印,那么双双对对清亮亮的,留在这大山上。
“噢,咱们走得好远哪,都瞅不见村了……”
远处,只瞅见那条公路,细细的如一根丝线。许是又记起他俩拉车去卖家具,小乔深深呼了口气,胸脯起伏,袄褂透出那圆隆隆的乳头,轻轻移动。元亨瞅着,忽然觉着喘不过气了。
“你咋今个,穿这么齐整……”
“咋,齐整不齐整,是让你看的?”
小乔应着,头低。
“我是说,沙地上,敢坐么?”
“这有啥不敢坐的,你走累了?”
他直想把手抬起来,摸摸她,可是手不听使唤,抖得厉害。
“这个达,冬里也没个游人……”
“要有游人,妹子拉骆驼去了,没闲工夫陪你!”
他走近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她前面。小乔半晌抬起脸,眼睛一层儿湿润。“乔妹,自打咱俩去卖家具那天,我……”
你咋……”
“我……我心上,想你个不住……”
她觉着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乳头一阵胀痛。
她悄悄伸出手,他一把抓住。她说:“噢,你不是说坐下么,坐呀,坐呀,”她的声音越来越弱、越低,“噢,亨哥……”她扑在他身上。脸颊轻轻贴着,透不过气来。
这里这么静,又好像有什么声音嗡一嗡地响着。他抱住她,手颤着,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身,他还从来没有经过这种事情。
停了好一阵,她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亨哥,我问你句话,你别怪我……”
“啥话?”
“你……你喜欢容容么?”
他一怔,把她搂得更紧了。觉出她的身子战得那样厉害。他从来没有想这!着/上的/他上啥……乔妹/你咋这想想的……”
“嗯……你俩,有文化……”
乔妹/我你!”
“哥……”
她一声呻吟,偎依着他倒下去。倒向山内边的那面坡,眼前头除了沙,啥也看不了。
那沙细细的、绵绵的,干净极了,
他伏在她胸脯上,两手捧着她的脸,有生头一遭亲吻一个丫头的脸蛋和嘴唇。
她使劲一耸身,元亨以为压着了她,赶忙离开了些,只把脸轻轻贴在她闭起的眼皮子上。“咋了,妹妹,是我使你……不舒服?”小乔没作声,她完全瘫软了,他忙把她拉起身拥在怀里,“嗯……”她低吟一声搂住他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