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市场,车该往哪儿摆,家具往哪儿卸,市场管理人员来了,该买多少税票,一应事儿她全都熟悉。他俩把那几件油亮亮的家具去掉包装皮子,正面儿亮在人前头。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珠儿,说:“亨哥,你要有啥朋友走走,去吧,过个把小时再来,我把它卖出,咱一块儿再去吃喝。”
“不,我没啥朋友,‘朋友’就是你!”
说着,他倚着那几件家具一屁股坐在地上。瞅着市场上穿梭的人群、人。
没用上多少时辰家具便全卖出手。把架子车一寄放,他俩掸掸身上的灰尘走出市场,来到敦煌城街面上。小乔把那件袄褂钝了又钝,生怕不整齐。“走,亨哥,你说哪家顶好,咱就进哪家!”
“乔妹,你还真要破费伯呀?”
“嗯,哥,走嘛!”她执拗着,声音儿娇滴滴的。
“毬,走就走!”
东大街,那叫啥丝路宾馆,高楼大玻璃,几层儿却忘了数。进到内里,乡里娃真还没见过这般豪华,窗纱落地,餐桌雪白,摆着花。服务员身着裙,口涂红,抿嘴一笑说了声请,刀刀叉叉的递上来,左一道右一道的啥玩意儿端上来,玻璃杯里斟满了酒。
等那服侍的女人走了,小乔“格格格”笑得捂起嘴。说吃饭不给筷,刀叉咋使唤!可乔丫头那双手既能刺绣,拿起这家什照样灵巧。吃着,又举起酒杯,“亨哥,来,咱俩碰碰。在我木匠家做活,让你委屈了!”
说时,她那双眼晶亮亮的,含着些潮湿。元亨举杯一碰,像是撞在了心尖上。
“乔妹,咱今个这顿吃喝,怕难跟伯报账哩!”
“你放心吧,日子久了你就知道我爹的为人了。远的不说,就说阴七爷吧,白吃白喝在我家这多少年了,我爹图了他的啥?只怕你不会像七爷那样待得久!”
“乔妹,你咋嘴边老吊着这句话,好像我就要走哪达似的。”
“亨哥,不管你今后走哪达,只要你好,妹子没有啥不乐意的。我跟容容姐说过些话……”
“说啥?”
“嘻,我不告诉你……”
那位七爷名叫阴积利。
阴家“积”字辈兄弟大排行,啥积仁、积德……叫“积”啥的人多了,可如今都死了,留下的根苗儿也没有几根了。早年的阴家,就像这沙海子里的胡杨树,根须伸得漫天漫地,敦煌四乡八寨,哪里没有他阴家的宅地、阴家的人烟。没来月牙泉之前,阴老七就住在敦煌老城白马塔附近,那白马塔身叠九层,二层上至今镌石刻着“道光乙巳年XX人重修”的字迹,那修造者正是阴老七的亲太爷。夕阳残照,塔身泥土剥落,时有旅游者前来,翻译、导游讲着那白塔从前秦至今的经历,鸠摩罗什东传佛教,却无人望见那塔下不远处倚偎着一个衣衫褴褛如乞似讨的老人。
白塔后身,和塔尖正对着有一座宅院,那就是曹万根建造的阴老七家故居,而今那里已是“白马寺文物陈列馆”了。
他曾住在那宅院,娶过妻讨过小,吟过诗书念过佛,壁端挂着一幅好几百光洋买得的画儿,名n《萨埵以身饲虎》。画的是其人见一只母虎领着几只幼虎寻食无着,母欲唤食幼子,萨埵跳崖,将身置于虎口。可是佛没有免去七爷的不幸,妻子也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所幸的是那古宅的后院尚留与他安安然然地居住,一直住到“文革”初期,造反者的皮带才抽打得他妻小故去、散去。此时他再瞅瞅那白塔尖尖,吟了一遍四谛三界、八苦法轮,便投向了曹家桥。
想着那儿尚有个把侄亲,或能一起度日。积贵丢下一根苗儿,叫阴承祖,在月牙泉村;积吉还有个儿,叫阴承业,在中关村,但末了老人双手捂面呜呜地哭了。也难怪他们不收留七爷,积贵死于民国三十年,那时他家便破落了,承祖侄儿只剩下几头胳骑,拉扯着一群娃子。中关村的承业家,光景还算好,但这个侄儿却哭着对老人说:“七爷,我爹死的时候还嘱咐我,要照顾好七爷哩,可我至今‘帽子’没摘,你的侄孙儿知新,前不久,又被抓走了……”老人听后也泪流满面,“我不连累你,我能听到积吉死的时候留下这么一句话,也就……”说着,他走出侄儿家。只见南面的沙山,不知不觉迈去,白晃晃的沙山顶子,像白马塔一样摇晃在他前面,剥落了泥土,忽地他扑倒在路旁。
就是在这时,曹月水走来,叫了声“七爷”,把他背进了自家的院子。
“七爷,你别难过,别往瞎(坏)处想,就住在我这儿吧!”他伸出那干木活的粗手抹了把老人脸上的冷泪。“这院子,本来也是你阴家的,我爹你兴许还记得,木匠曹万根,在这院里扛过活。这房,是我从我爹手里接过来的……你如果不嫌,就住在那间‘倒坐’里吧。早早晚晚,我让娃子们照顾你,就跟你的亲儿亲孙一样……”阴积利呜呜地哭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紧紧拉着木匠的。
他咋能忘记他爹曹万根呢,咋能忘记那间“倒坐”东屋呢!尽管那都是他堂兄阴积仁造的孽,可他们毕竟是一家,没想到曹万根的儿子今天会这样待他!
一晃多少年,阴积利住在曹月水大院里,真像是一位曹家的老人了。吃喝一起,说笑一处,古往今来多少幸事、憾事啊!“七爷,今个高兴,喝两盅吧!”唉,又让你破费……听我爹说,你爷爷也是个豪爽人,盖的那房啊,啧啧,到今个敦煌人说起‘南北二宅’,没个不跷大拇指,北宅说的是白马塔那边的,南宅指的就是这达。人世沧桑啊,古时候我们阴家就跟你曹家人友好着哩,听说过不?那时曹议金做节度使的时候,阴家已是声势极隆的世家了,阴家有个叫阴子昂的后生,做了曹议金第十六妹婿。呵呵呵,如今我要是有个一儿半女的,儿不娶别人,娶你家乔丫头,女不嫁旁家,嫁你的二林子阴积利怀着感恩戴德的心情,在这院里起早睡晚,虽然年事已高干不了个啥活,也能扫扫地、归置归置院子、照看照看门户。若有个啥人来联系个买卖生意,曹木匠不在家,他便迎上来说找谁?东家出去了,有啥事说吧!我是他家的老人。”完了,他会把来者姓甚名谁、来有何干,一清二楚地告诉院主。若是来个偷鸡摸狗的歹徒,那他休想拿走这院中的一根木条。“爷,让我把那锯末子揽一些回家喂猪。”不行,锯末子这院里还有用场。”说完,大门一闭,进了“倒坐”西屋。
这屋,除了光亮略暗些,正屋没啥两样。早年那幅《萨埵以身饲虎》,老人今,来在。在着,着,面已模糊不清了。只觉像是个睡佛涅盘在那儿,云雾腾腾,似到了七佛六祖的地。
“七爷爷,我来看你。”
这是阴承祖的小后人,叫根世。根世慈呼呼的,早就没了一点大户家的灵气,只会拉骆驼。骆驼是他亲爷爷丢下的,已不多几头了。早年少说也有百十头,排成驼队几里长,进肃州甘州,出阳关玉门,生意极兴隆。但积贵死得早,阴承祖没戴过“帽子”,娶了个媳妇也是贫家女,一家人过日子小心翼翼。虽说他家没敢收留七爷,但心上还是惦着挂着,时常让根世娃过来看看近年来,光景渐好,根世又拉起了骆驼肃北、阿克赛地跑了起来,做点小生意,贩点菜、换点羊毛啥的。有了钱还买瓶酒、割块肉送到这达来。根世每次来,老人家心里总是热呼呼的,觉着阴家尚在,他毕竟还是一位阴家老人。
“根世啊,没念过学吧?”
老人聊起来这样问着。根世慈笑着“嗯”地应一声。七爷抚摸着孙子粗粗壮壮的肩头吁了口气。
“娃也不小了,咋不说个媳妇呢?”
孙子脸一红,吭嗤了半晌,说:“没,还早哩!”
七爷眼前浮出乔丫头那俊秀的模样。唉,若是早年,哪个如花似月的女子不愿高攀我阴家的人啊!
他不禁又记起承业家的那俩娃子,一个叫温故,一个叫知新。他爹说让抓走的那个娃是知新。当时七爷就说,“没啥,抓走了,总会放回来的,总有娃出头的时候!”果然应了,阴知新劳改回来便成了气候。
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在村里联合了几个富家子弟,贿赂了村长办了个砖瓦厂,砖瓦烧出不少,却发愁销路,因为那会子远乡近邻的还没个大兴土木的风气。远销外地么,酒泉、张掖,运费太高又没人愿要。那年修建党河水库,小子偷了工地上的钢材,和砖瓦搭配着卖给外地,当他的砖瓦销售一空的时候,他却被押送往疏勒河。大牢一坐数年,直至党河发水。这时家家需要修建,狗崽子的砖瓦窑再次兴起,一下发了大财。小子气度非凡,金银不昧,给队里修建了电磨房,还买了台彩色电视机公用,家家再不愁磨面,有吃有乐。来日“选举”,小子一步登上了村长的席位。那日夜晚,小子悄悄地来到曹月水大院,进了“倒坐”说:“七爷,这几年孙儿没顾上来看你……”老人刷地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