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那后生一脸精明相,怪道学啥都那么快手,没几日天气斧锯刨凿都学得了。他爹索天寿一生守平不出山,若是他甩开身手,恐怕比当年阴家的业绩干得还大。说是道光年间,他家祖上就在敦煌知县苏履吉办的“鸣沙书院”任过主讲。现今,老秀才写的那笔字,古朴如汉隶,转折似今草,真像他索家先人哩!如今的娃子哪个还晓得,远在西晋有一名门大户,索谌、索靖父子做过北地太守、酒泉太守,拜驸马都尉出守西域。噢,都是古话喽!现今,索天寿家早沦为庄农人了,屋里只有两把古旧椅。记得早年,他家还有座深宅大院,门楣一块匾,题写“索公祠”,那是在这个亨娃子远没有出生的时候,算算,老秀才今年有七十了么?
外姓老人眨巴眨巴眼皱,问这个老四娃子:“咋,大学没考上?”
索元亨不免有些垂头,“嗯”地应了一声。
那老人也吁了口气,像是说:是了,气运不畅啊,这年景!书香门里的娃子也只有投奔木匠。
一晃半年多过去,索元亨在曹月水大院啥都混熟了,把大森叫哥,把小乔唤妹。月水伯待他可说是疼爱,月月关饱百十元钱,吃喝还一个劲叫他留在这院吃。元亨说就在同一个村,隔不几步远,还是回家吃方便,怕过于破费亨娃做活极细心,家什底下没有废料,十来对榫卯,末了一套丝毫不差,合缝严实得像根丝线。曹木匠一看,心说,莫非这娃投错了胎,本该是我的儿!
“乔丫头,明早你跟亨娃两人拉上家具去县城,卖掉了,你俩拣最高级的馆子吃一顿,不管花销多少,回来全在我这达报账!”
小乔正在院那旁熬胶,抿嘴JL一笑。四块青砖一支,胶罐子下烧着碎木头刨花子,映红了脸蛋儿。
“吔,爹啥时这么大方,还不是骗着我们给你把家具卖个好价钱!”
“咦,妈日的,这死女子!”
曹月水的木活早先就不愁卖,如今又添了高徒在这“班门弄斧”,就更畅销了。这方农村极讲究在那炕桌、炕柜,还有那盛粮食的米面柜上画画,曹月水多年只会雕花不动彩墨,雕花费工,彩墨省时,亨娃子却能操起画笔。他爹索天寿说哩,“唉,这娃子啥都干,可干啥都花花哨哨,长不了个大出息!”他爹教过他临字帖,可他桌前坐不了半个时辰就怠倦了,画画想来也耍不了几天。元亨眨眨眼说爹,说咱家早年有一幅字画,是谁的真迹?说值大价钱哩?”爹说哼哼,你是瞅上那‘大价钱’,才思谋着写写画画么?”
的确,直到天寿手里,他家还藏有一幅晋代索靖的真迹。那时阴家出几百石麦子向天寿的爹讨它,他家没答应。直到解放,敦煌县收集文物,国家出几万元买,天寿一分钱没要,捐了出去。
元亨捉着画笔,像把他没考上大学余下的精力全用在描画这米面柜上,羊毫狼毫来回倒换着,鬼日的没学过,竟也画出了一幅幅沙山泉水,莫高窟的乔丫头在一旁瞅视着,眼珠儿都瞅亮了,呆呆地出神儿。
“元亨哥,要不要换一盆净笔的水?”她问道。元亨顾不上应声,画了个专心。小乔把清水端来,又围在跟前。乔丫头手上也细,往日做针线、刺绣,绣出个花花草草,赶上公家商店里卖的。等元亨一画毕,她便拿去上漆,刷油漆本是二林的活,这会丫头却抢先拿起油刷,在那画儿上一刷、一刷,来去仔仔细。
元亨不光是画,做木活还能出些花样,在那箱子柜子的盖沿下镶一条金属边,显得富贵,原来四角见方,现在抹个弧圆,确觉着精巧。曹月水见亨娃改辙易道的,也并不恼火,娃的招术高就高嘛,怕伤了老脸哩?娃这样尽心还不是为了你家!渐渐亨娃便搞起了设计,绘图画线的技术活又上了手。图上有认不识的,月水也不耻下问,“元亨呵,这几处伯瞅不大懂,不敢下料哩!”伯,我来下料。”
“呃……行!下不准不就废几根木头嘛,丫头一,把茶倒上!”
“哎一”小乔应着,奔进上屋,把爹那特级茉莉花茶泡上了。
下罢料,像凿榫窝这类粗累活他也干得,二林过来接手,说:“元亨哥,让我来凿掏。”爹忙说你快去毬吧,等亨哥给你凿出个样样,你再照着干!”这日他正在开凿,两腿骑在凿架上,曹月泉的容容来伯家闲转。月水伯一家人亲热地招呼着她,大森叫她容妹妹,二林小乔叫她姐。元亨瞅了一眼,把头一低。直到她走近过来,他才招呼了一声容容,来了!”
原来他俩在一个学校同班读书,年龄上她却小他一两岁,许是人家学得好呗!不好能留校当老师,自己回乡当木匠!在学校他俩就不咋多说话,同学都很看重公社书记的女儿。只记得一日他的笔没了水儿还是摔坏了,她把她的一支放在了他的课桌上……回乡后,在他苦闷的那几日,她还去看过他,进门见他妈妈腼腆地叫声“婶”。看啥呀,越看越使他觉着自己不如人!大哥二哥都在北京做事,都睁眼瞅着他老四!
元亨手握榔头使劲敲着凿子,手臂、肩膀头震得直颤,那木质好坚硬哩。“元亨,早先咋就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伯可是雇了个能人来。”容容说着,伸手到那榔头下面,把凿出的木屑儿往旁边扫了扫。
“呵呵呵,”月水伯笑着说,“容容,你看亨娃在伯这儿,是个门道吧?”
“当然好,我小时候就想跟伯学手呢,可伯嫌弃我是个丫头!”
“呵呵呵呵……”
元亨差一点砸偏了榔头,楔在手上。
“亨娃,放下活计,跟容容聊说聊说嘛!”伯说着。
他仍没有歇手,只是笑笑,说:“你咋得空来这达?”
“哎哟,我来这达的时候,你还在哪个沙窝子里耍达哩!”
容容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小乔说:“可不是,姐打小就在这院里玩,我识文断字地认识几个,多半是姐教的。”
月水叹说:“是哩,你俩都是高中生,都是人才呀!”
元亨揩揩脸上的汗,似又望见曹家桥那条公路,每日上学、放学的,他俩如后脚有时走到达在木匠家干完活,晚上回到家,炕上一躺,眼睛盯着屋顶,不知在瞅啥。他爹走上来,问吃了,在你月水伯家?”
“嗎。”他应了一声,老半天没话。咋,了木,没了”
他这到自己着跟声,是个的。
“爹,你说我究竟干个啥好?”
“哼哼,干木匠不是挺好嘛!”
索天寿说着,坐在那把古旧椅上。索家上房里没啥摆设,除了这把太师椅,墙壁上还挂着幅“中堂”字画,是天寿自己的手笔:“墨成池,淋漓豁胸臆”。
裱挂有些年成了,绫纸变暗,墨色却未减。
“唉,我养了六个儿子,成器不成器的,就属你最不让我放)哩!没个真学,总是啾旁人的样样,效颦学步……
“爹,你做啥老不放心我!我咋了?我三哥在庄上务庄农,我两个弟弟功课还不如我,也不见你骂个半句!”
爹说:“务庄农有啥不好,你爹也是个庄农人,年轻时一肩能扛八百斤谷子,你能么?”
元亨又没话了。瞅着这屋,这间不大的屋,养育了他们兄弟六个,元年、元春、元秋,他下面还有元通、元庆,爹妈着实操心费力了,至今老人家住在这么间破屋子里,恐怕连月水伯那院里的“倒坐”都不抵!
“爹,听说咱家过去有一座大宅院?”
“嗯?听谁说?”
“早先我大哥说。”
没有!”
索天寿哑了会子,说:“你呀,你的个心思咋不朝正处使唤?古人说,至人无宅,天地所容,至人无主,天地为所。你整日想了些啥!”
元亨眼斜斜屋顶,唉,还是干木活吧。
他和小乔拉着家具去县城,路上记起月水伯让他俩下馆子的话,扑哧了。
元亨着,在旁着,在上实,不动磨损。拉车时还须格外小心,小乔说,一次大森和二林拉车,拐弯时在树上蹭了一下,爹好一顿臭骂,“狗日的路都不会走!家具卖不出手,我让你三天饿肚子!”小乔格格地笑着扭过脸来,说:“要是你碰在树上,我爹保准不会骂。”
元亨相信,可还是问那为啥?”
“爹稀罕你呗!不骂都怕你飞了跑了的。”
小乔脸儿一红。
“嘿,我能跑哪达!”
“跑大地方呗,城里,北京,像你哥似的,总是别屈了你这一身才气!”
“咦,乔妹,你是不是想撵我?我可没说过跳弹的话!”
“还用说,瞅还瞅不出,容容姐一来,你榫窝儿凿得好狠哟!”
“嘿嘿,眼还尖得很!唉,我哪达也不想去,跟伯一起干活就福份着哩。”小乔抿嘴笑了。悄悄地把套绳挽得更紧,好使他省些力。
由南向北,一路柏油官道,除了过渠桥有个上坡下坡的,一路平展展的,十华里路两人聊着话便望见了敦煌县城南大街。
“亨哥,咱俩换换,到城里了,你就在车后跟着走就是了。”
“不累,换啥呀,到城里了又咋?”
“遇上个同学啥的,别让你这秀才不像个秀才。”
小乔硬是从他肩上夺过辕绳,驾起车把。元亨心头一阵滚热,心说这妹子!小小个年纪,咋就这么细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