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月水全不知其中的情由，只知张老大早就与阴知新面和心不和。他不想参预他们的啥事，只想一个能让他缓缓欠债，一个能为他寻些活路。
“哎，他叔，我听说，你也在竞选副县长嘛，说那名单上也有你哩！”
“瞎，咱哪有那）思，那算个狗毬。我只想着在咱这行道上再干两年，然后带着家眷出国玩玩，看哪达好就在哪达住个三两年，若有‘油水’把咱的款子撒出去，投份股，这也就是我一生的乐子喽。官儿，让阴知新他小子当去吧！”
“嘿嘿，我希望你们两个都能当上，给咱这4、民多谋点活路，呵呵呵。”月水说罢，大口大口地嚼着菜，喝着酒，像是饿着了似的。
张老大啾着他，觉得很可怜。也许，他不该与阴知新有那番“交易”，他想。但又一转念，唉，买卖人嘛，没有交易哪来的利！像曹月水这号老实巴交的货，即使我不坑他旁人也把他坑了，就是这么个势。
他酒足饭饱地打着嗝/对月水说：“月水呀，你可要当心他/懂得吧/那小子野心大了，据我观望，他心里不光是有你那么个木器社，曹家桥的驴驴马马的，恐怕却想牵到他的槽头上。所以，你把欠他的钱，还是随时还着些，啊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支票，“我这里给你五万，虽说顶不了个啥用，也算表表我的心。”
月水两手颤着，却没有好意思接，把手捂在脸上，哭了。
他把支票硬塞进老人的口袋。走出宾馆，他让小车送老人回去，月水却执意不从，说他走惯了，坐小车头昏。一路夕阳，尘土，一路辛酸，眼泪，泪翳望三十七着这张，个人说说？大些，他向他爹吐口？不妥，这又不是作贼，成就成不成就算毬，何必搞得偷偷摸摸，弄不好张扬得满村闲言碎语，不如自己跟月水伯直来直去。
这日，先到了木器社，伯不在，又折回头到他家。一进大院，那座古宅梦幻似地矗立在他眼前，在那左公柳后面隐隐约约，树叶凋谢，柳枝子晃动，他在这树下跟着伯学手，院内全是木板、刨花，飘散着一股木腥味，坐在那廊下台榭上纳凉、喝茶，小乔眼睛弯弯地望着那张新打制出来的梳妆台……“噢，元亨哥，咋不进屋坐！”
他忽地一怔，像是听到小乔的声音，眨了眨眼，才知是二林媳妇招呼着他。“我爹在家哩，爹一，”随着媳妇的喊声，曹月水出现在上房门口。
“伯，我来看你。”元亨站在阶下望着老人，竟像是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面貌都生疏了。
“噢，亨娃，你来了！”曹月水依旧像早年那样称呼他，在他眼里，他好像一丝儿没变，还那么年幼幼的，脸蛋儿圆圆的。“亨娃子，快进来，呃，你来就来嘛，拿啥东西！”
元亨进了屋把一网兜礼品放在桌上，说伯，我好长时间没来了，因为“唉，伯知道，你前些日子遇到些麻烦，奔奔波波的，见你的事过去了，伯这心里也觉着踏实。”
二林媳妇沏来了茶，给爹和客人斟着。这个季节沙疗所早闲将下来，媳妇除了在木器社那边帮着张罗张罗便是在这院里侍候一家人吃喝。聊起来，媳妇对沙疗所的工作很是称心，说今年所里的收人不小。转而问元亨，书画社今年的收人怎么样。
月水呵呵地笑着，说今年整个曹家桥乡，收人最好的就数你元亨哥啦！”
“唉，也不咋太好，现在敦煌国家的、私人的干书画生意的多起来了，都啾着这行有甜头似的，干的人一多就不行了。”元亨说着，问候道：“伯这一半年的生意，嗯，有些跌落，吃了些亏……”
“呵呵，没啥，想法把它搞起来就是了！”月水说着，不禁想起元亨在他这院里的时候，他的生意一日日向上、红火。或许，元亨若一直不离开他，木器社便不会是今天这样联想到小乔的婚事，终觉着遗憾，终觉着这个亨娃子有些狼心狗肺。但立时，又觉着自己不该这样想，不该强求、责备一个娃子。
“元亨啊，看到你的今天，伯心里高兴，咱月牙泉难得有你这样一个要强、上进的娃子。伯的生意嘛好坏就是它了，你的路还长着哩，好好干，伯到啥时都是拥戴你、支持你的，只要伯有力气。你的那边若有些啥木活儿要干，就，”
听伯这样一说，便更觉不好张口。聊了这半晌，还未沾着这古宅的边儿。月水又催促着儿媳去厨下做饭，说：‘‘让你哥今晚在咱这儿吃饭。”元亨起身走不是，留，更觉着不过意。于是硬着头皮说：“伯，我那边倒是有些木活儿要干，假若伯这边的活不紧……”
“噢，有啥活儿说说看，伯一准帮你。”
“我想把‘门脸’往大里扩一扩，前后厅重搞搞，现在显得太窄小了。”
“噢，这不难嘛，你的门窗、梁柱子啥的，给我个尺寸，我全包了，不要工钱。
“唉，咋能不要钱哩，伯手头紧缺，我知道，不做活我都要帮着伯些哩。我爹说，让我问问伯现下需要多少钱，我……”
月水心头一热，不禁感激天寿老汉的厚意，忙说：“唉，让你爹挂惦了，你去对他说，我不需要钱，哈哈哈，啥大不了的事，不就是欠了点账嘛，伯自己能缓过劲儿来！”
“伯，我想拿出一笔钱，一大笔，给您使唤。可眼下，跟搞扩建有些冲突，我想能不能……”
“亨娃子，啥事嘛，这样吞吞吐吐？”
“伯，我想能不能……把你这座上房，仅是这座上房……让，让给侄儿，迁建到书画社去用？”
轰地一声，月水像是听错了，一下震呆在那儿。啥？啥？他心里一个劲地问着。想要我这座宅子？这不是疯子七爷说的疯话吧？不是的，的确是亨娃子刚刚说的，他要买它，迁建到书画社去。
“伯，我只是和你老人家商量，您若不愿意就算了，就只当侄儿没说。”曹月水依然呆在那儿，他爹曹万根临去的时候，把这一院宅给了他，说只有月水是木匠，能守住这座古宅。曹万根去了，闭了眼，闭了眼……“伯，您别难过，我，我只是说说的……”
左公柳，发芽、抽丝、飞絮、落叶，春天的燕子绕着廊檐，多少个春秋，木匠大院果真衰落了？他抬起眼，望着上屋门窗四扇八面，雕花镂空，日光筛人，麻约约地摇晃着，廊前的四根柱子也似乎摆动着，台阶下似撒满着锯末、刨花，随风飘滚……“伯，怪我，我不该这样说。”
曹月水忽地一怔，仿佛才从那梦中醒来。嘴边的胡碴子抽搐着，说：“是你爹的意思？”
“不，我爹不知道。只是我这样想。”
“你这样想……”月水神色痴痴地望着那镂空的门窗，“我曾想，把这间上房给你，让你和乔丫头住在这儿，把这间房布置成最最漂亮的房子……”伯，伯！”
月水不禁泪珠子滚落。
“我不看在你爹的面上，叫你一声狼崽子，不算是骂你！”
“伯，我，我原打算给你十万元，”
“住嘴！你给我走出这门去，把你提来的东西带上！”伯！”
“走一！”
时已人冬。若要盖房就该着手了，不然一到腊月天寒地冻和不成个泥水，干活人也伸不出个手脚。咋办，是另打主意？元亨正在鋳躇，前厅里元通喊了一声哥一，电话！”
这季节客人不多了，过两天翻修开始，要彻底停业三四个月，前厅后厅全得拆掉。本想曹月水那座古宅迁过来就立在前厅的位置上，现在不知该做啥打算。“喂，谁呀？”
噢！拿起电话才知是阴知新。“怎么样，这两天遇到些麻烦么？”话筒里说，“哈哈哈，我猜就是的，不那么顺当？哈哈哈哈。元亨啊，不要急嘛，他会出手的，你等两天就是喽！”嗯……我，我正在另想出路，我想这事不好办，即使月水伯肯出手，村里，月泉叔那儿也不会答应我的，我想就算了。”晻一，咋能算了呢，放心，都会同意的。我会给你们曹书记打招呼，晻一？你干的是一件有荣于国家脸面的事情，大事，晻一，咋能不支持哩！你稍等等就是。”
元亨放下电话，顿觉这事又有了希望。不仅是希望，阴知新一插手，这事便算定下了，恐怕连他自己的退路也没了。他可以想见，阴知新若想让曹月水卖房，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他只须让砖瓦厂的曹世昆再来催一次债，事情便全了了。曹月水一吐口，曹月泉无权干涉私房的买卖，况且阴乡长官高一级，更打着支持“有荣于国家脸面的大事”的招牌，这事还能有啥旁的结果？只是月水伯在这种境遇下卖房，元亨的良心上须承受些折磨。再者，他未来的岳父曹月泉，是否也会骂他一声“狼崽子”，真不好说呀！
他跟容容提说过扩建书画社的事，但没提过月水伯的宅子。自从北京回来“一直没顾上和她细谈“忙忙碌碌“心全扑在那令人劳神的宅子上：
容容也像刚忙完一件大事“才歇缓下来，喘口气。那场风波使她感到疲劳。元亨不在家，啥事她都得经心，元通元庆早已把她当成嫂子，县里来人查询，她出面去说，有啥要决定的事，得让她拿主意，天寿伯生病，她守在床头。她完全就是这家里的媳妇了。真怪，一苦起来，倒尝到一股莫名的快慰，好像她和他都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一无所有的那个时候。
这晚，容容来到画社小院，觉着这个“家”好容易过来了。一见她来，元亨顿觉这数日的劳神、烦闷都消失了。
“唉，快了，咱们再努把力，把它扩建一下，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说着，把在她那的上。得那大了的是不是因为他俩在一起有了那生活，它才变大了？
“噢，我给你买的项链，一直说让你戴上试试，也没顾上。”他说着从箱子里拿出它来，给她系在脖领上。
容容“嗤一”地笑了，说哪有这样戴项链的，隔在棉袄的外面。”那说在里面，着。
“噢，那，那你戴给我看。”
容容脸红了。“等结婚的时候再看，不行么！真是的，还有几天呢，就等不得了。
“不，容容，就现在看吧！”他一把搂住她的腰身，说：“我的容容，咱们又不是没在一起过，咋还这样害羞呢？”
容容的脸更是一下涨得通红。“所以，我怕来这儿，一来，就、就管不住自己……”
小屋暖烘烘的，已早早生起了火炉。小屋的窗帘、床铺、被褥、沙发、茶几，都对于她早已不陌生了。容容早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了。
容容解开小袄，脱下身，解开衬衣，一件件脱下来，IL罩儿束着沉甸甸的乳房，那晶亮的钻石垂在两坨乳的中间，金链儿垂在那白皙的胸脯上。元亨猛地抱起她，在那每一处迷人的部位上亲吻。“容容，今晚，别走了……”
“不，还是回去吧，总这样，会惹闲话的。”她揉着他的头发说。“你看够了么，我把它摘下来。”
“不，戴上就不摘了，永远不摘。”
他为她穿上衣裳，穿上那件小袄，仿佛是把他的心埋在那袄内。
“亨，这两日要我干些啥，咋个扩建法，你也不说说？”
“噢，没啥让你干的，这两日我跑了跑材料，离开工还有几天哩。”不知咋，一说到“咋个扩建法”他便有些为难，像是对月水伯那样不好张口。沉了沉，他说：“容容，我有个想法，不知你觉着咋样，我想把月水伯的那座古宅买下来，他现下正缺钱花，咱可以多给他一些钱……”
“亨，你咋能这样想！我看你成了阴七爷了，疯啦？”
“咋？我们又不会亏待他！”
“不行，你这样会伤害他老人家的心，你跟月水伯说过了？”
他咋说？”
“他当时没答应，但我估计他会答应的。”
“不行！亨，咱不能在这样的时候，干这种事！这样，我都没脸再见我伯，”
容容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紧接着又说：“你要想建一座古式的，仅可自己去建好了；你要想买一座现成的搬过来，去旁处愿意出售的人那儿买去，这事你不要再提了，好么？亨，我从没有阻拦过你啥事，这事你得依我，行不？”
她那双眼，近似央求地望着他。他没有想到，这事竟会使她这样，像个受惊的羊羔。“容容，你咋了？咋会这样看重这件事！”
“我不知道，我觉得心里好难过……”
“新建，我来不及；旁处找，没个合适的，容容，你知道，月水伯欠着阴家的好多钱，那宅子即使咱不买，旁人也会把它买去……”
容容抬起眼，像是望着一个陌生人。
“你这不是开玩笑吧，你让我害怕……疯七爷那样叫嚷，我没把他当回事情，可没想到你却走在他前头，你下得去手吗？！”
“容容，我真不理解，一座破旧的老宅子值当个啥，你咋把它看得这样重！好像我把谁家的祖坟刨了！我若不是为了让这书画社带点古色，谁还能看上那么个老古董，现在都是啥年代了，让你住在那里面你舒服么？除了摆摆样子有个啥实用？咱给他十万元，他随便就能盖起一栋新式的二层楼房，住也舒适瞅也顺眼，而咱把那古宅迁过来也算给它派上了个更大些的用场，让这古迹在众多游人的眼前放光，这对社会、对咱、对月水伯都有益的事情为啥就不能干？”
“能干，也得伯心里情愿，伯情愿么？你选的这个时候，这，这叫乘人之危呀！”容容不觉眼底生泪，呆滞地凝视着一旁，“亨，原谅我说重了，可我总觉得这不像你干的事。想想，乔妹子，跟你好过一场，你也不该……嗯、嗯、嗯……”她不禁发出抽泣声。
元亨在一旁也呆若木鸡，眼神散失。朦胧间，书画社改建的蓝图，那几的面子泉叔和容容那一张张脸，脸上挂着怨恨、伤痛和泪水。啊，算了，就这样算了吧！但一想到来年，夏季，书画社仍是原样，一股更为剧烈的创痛折磨着他难以忍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妈日的！他不禁在心里咬着牙骂了一声，顾前顾后的啥毬事也干不成！老子就硬干了这事会咋样？眼泪、怨恨、咒骂、唾沫能把人淹死不？这些全是虚的，一晃就过去了，而一座崭新、光堂的书画社却在眼泪、怨恨之后实实在在地立了起来！
元亨走到容容身边搂起她的肩，说我的容容，好心肠的容容，伯不情愿就算了，我决不再主动提说这件事，这样好吧？”
容容脸上依旧挂着泪，说即使伯主动提出了，你也应该知道啥是个‘情愿’，啥是‘迫不得已’。”
“容容，咱不说这事了，你放心好了。”他说着在容容的脸颊上、嘴唇上重重地吻了吻。
她轻轻离开他一些，说：“咱爹曾对我说，等你从北京回来，要商量着接济接济月水伯，不知你咋想的，考虑过没有。”
“噢，我考虑了，我会拿出一笔钱来，给伯，你就别费心了。”
“亨，你知道，月水伯就如同我亲伯一样，我自小受到他的疼爱。那会儿，你在伯的院里干活，和小乔相好，我的心里……也没有一些儿怨恨，真的，”她说着又流下了泪。
这晚，没有月亮，天很黑，他把她送出小院，直送到村口，望见那一片黑魆魆的树丛中她的家。
她好像还想说些啥，站在那儿，却又啥也说不出来了。想想这多少日子她的劳累，奔忙，忽觉得有些委屈。记得当阴知新帮了他们之后，她曾那样感激人家，在心里谴责过自己的偏见；记得他从北京刚刚回来，没顾上和她亲热便去中关村看望，她没有怨他；后来说到扩建画社的事，她是那么兴奋，向他问这问那的，假如她再有一张姑娘的存折，她还会拿出来给他，她想上次盖房的时候，她没出上多少力，这次，兴许赶在放寒假，她要和他一起当泥瓦匠，啥苦活累活她都能干，都能干，可不想……她忽地扑在他胸脯上哭叫了……”
不出日，月了，出他的。
曹世昆又来了，说砖瓦厂资金周转不开，阴温故有话，木器社的欠款必须在年内归还一半，否则便诉诸法院调停。曹月水一听，知道这是最后“通牒”了。这“一半”至少是十五万，大一些便是二十万，离年底只有个把月时间，他向哪里去寻找这二十万元！思来想去，只有卖房一条路。他知道，仅这座上房，最多也值不上五万，仿佛记得，那日元亨说了个数，是多少，是“十万元”么的确元亨多给了他哩……他不禁泪水盈眶。十万，再加上如讨饭一般，从张老大那儿讨来的五万，可以勉强抵债了。
“二林，你去索家，把你元亨哥叫来，就说我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