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林走后,曹月水在这院前院后转着,从上房廊下,瞅到背后的屋脊,初冬的太阳,朦朦的带着些黄色,涂抹在那屋脊上。没有一丝儿风,檐下铜马静静的,檐上的兽一只只伫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望着他,这屋的主人。那排长长的、整齐的椽子,被一条完整的红松檩托着,四根圆柱子支撑着,花帷子连通四柱,那椽子、檩子、柱子、帷子都不曾有一些儿衰朽的样子,恰似他爷爷、爹爹刚刚把它架起来的一般。那柱顶上的斗拱,虎面龙头,交交错错,作工多么精到啊!似听到有人说:月水呀,你要卖就卖了它吧,爹不会埋怨你……本来这也是为阴家人盖的,不是咱家的造化,让旁人拿去吧。好在你是木匠,以后腾出手再盖。听见了没有,不要难过,你爹、妈都在为你祝福着……“伯,你叫我……”元亨站在他身边。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噢,是的亨娃,走,进屋坐。二林,你去社里忙你的去吧。”
他把儿子打发走了,和元亨走进上房,想想那日把元亨赶出门,不禁有。
“亨娃,不要记恨你伯的脾气,那日我……”
“伯,我是个晚辈,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您可千万不要过心。那日只怪我,没把话说清楚。嗯……”
“清楚啦,你那想法是对的……这座上屋我留着它也没个大用场,你把它拿去吧”
“伯!我,我已经……打消这念头了。伯,侄儿说的那错话,你别记心。房你自己留着住,我,我还会接济你一些钱……这事我早想了,不为买房也得帮伯些难处。”
月水顿时眼睛红红的,抑制着,把泪咽下肚去。“唉一,这说的哪里活,我咋能白要你的钱!咋,你是嫌伯这房破旧了?我刚才观察了一下,梁椽檩子都好着哩,没有一点腐相。”
月水说着,心里惴惴的,倒像是怕对方不要这房。
“伯,不是那,我是怕您心里舍不得,我这样做,怪过意不去。伯对我咋说也好了那么一场,我,我……”元亨说着,眼里也汪起了泪水。
“唉一,亨娃,呵呵呵,咱爷俩咋会那么想不开哩?不就是一座破宅子嘛,你用我用都是个用,就看哪边的用处大喽,哈哈哈哈,伯有啥舍不得的哩,若是伯的木器社那边还红火着,我会把它白送给你哩!伯既叫你来,就是的。”
“不,伯,我不想……”
曹月水忽地心头一怔,这咋好,倘若他真的不再想要那可咋办!不禁恳切地说:“元亨,你就安心地把它拿去,啊?好吧?我,知道,这破宅子值不了那许多,你,你是啾见伯的难处想帮伯一把,伯咋能不领情?”
“伯,我是不打算要它了,我估计,我爹也不会依我。”
月水呆住了,倏然望见曹世昆摇晃在眼前,二十万,年内支付,他拿啥支付啊!忙起身为元亨倒了杯茶,端上去说亨娃,你爹那儿有我哩,你不要怕,好吧,我会说,是我情愿的,要么咱先不告诉他,不让外人知道,直等到你拆迁它,那时已‘生米熟饭’,谁还能咋样!”
元亨不禁抬起眼望了望这座古宅,那四扇儿门大敞着,门扇的花格子衬着天光日色,显出山水花鸟,他再转望曹月水,只见月水满脸乞求的神色,他的不禁起。
月水也把宅子瞅了一眼,转回来更叫了一声:“元亨……”
元亨“呜、呜、呜……”地哭出声。他心里的确难过了,他没想到月水伯会这般可怜。一边抽泣着说伯,你别这样说了,侄儿今个来就是给你送钱来的,是送给你的,不是买房的钱。”他说着拿出一张十万元支票,放在桌上。“房,还是伯自己留着吧……”
“不,这样伯承受不了……”月水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手颤着把支票推向元亨身边,“你若不要这座房,伯死也不会接收这笔钱。就这,伯心里,已经十分、十分地感谢你了……”泪珠子扑答答地跌落在桌上。“这宅子,我早晚要出手它,你知道么,阴家图谋它已久了,你若执意不要,那我就去找阴老七“伯一,我要,我要!”
曹月水把一张早已写好的字据递在元亨手里……曹月泉大步流星走进月水家院。他听容容说起,才知道这事,便匆匆赶来,不料,这里早已成交。元亨已去城里雇请技术人员,准备迁宅事宜;月水也将那两张支票凑在一起,打算即刻去银行转帐。事情来得真快呀,真是迅雷不及掩耳!
“月水呀,不能!你就这样同意了?那是‘土改’的胜利果实……”曹月泉伤心得说不下去了。
“月泉兄弟,是我同意的,这事你就不要追究了,我也是无奈才走这一步……”月水嗓子哽咽着说,他觉得对不住月泉,这个从“土改”至今的干部。
“我早说过,让你和‘公司’一起干,可你就是不听!”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不晚!你把木器社交给我,我担起来!”
曹月水轻轻摇了摇头,眼里蒙起一层泪水。他咋能这时让集体背这样一个包袱,不,该他自己承受的就让他受吧“月水,公司眼下也没有钱,否则,我会帮你还帐。我倒是想以村上的名义向县里贷款……”
“算了,我知道向县里贷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数字那么大,期限又那么紧,难为你呀!反正这房,又不是卖给旁人,元亨,早晚是你的女婿……”我,我没有这样一个女婿!”曹月泉两眼瞪得圆圆的,渐渐潮湿。
停了会子又说,“你不要以为因为容丫头,我就会偏向他!更不要觉着是我支持……”
“兄弟,快三十年了,不用你说这话……”曹月水泪珠子扑答答地落下来。
他咋能不知道月泉呢,打从他还是个半光着屁股的小伙子的时候,就领着村上人奔日子,多少年成都没为自己缝一条囫囵些的裤子。月水也是从穷日子里过来的,那时他咋没卖房呢?因为粮囤儿满着,儿女们往高里一截截地长着,村上家家旧庄新房一间间地盖着……可今个,他让月泉瞅见的是啥,这等于往他心窝里戳刀子哩!只有这会子月水才觉着这老宅不光是他木匠家的血汗……月水抹把泪,反隹纟劝慰月泉:
“月泉啊,就这样算了吧,为了保住木器社,等我缓过劲来,我一定……加人咱公司。”他又抹了把泪。“亨娃嘛,你别怨他,让他跟容容俩好好个,啊?娃子给了我不少钱,再说,想开些,我守着这么个破宅子也没意思,不如给它派个更大的用场,对村里也有好处,啊?你说哩?”
月泉想想也觉着是这么个理,书画社虽说是私人的,办好了对村里、乡里,乃至整个敦煌的脸上都有光。只是觉着委屈了月水,他爷爷、爹爹在这院里扛了几辈子长工,娘吊死在那间“倒坐”东屋,末了这房……索天寿支撑不住自己,躺在炕上。两眼瞪得滚圆盯着屋顶。
容容倚在炕沿边,垂着头说爹,您也别过于生气、伤心,看伤着身体。我对您说,是因为我劝不住他……”
“造孽哟一嗯、嗯、嗯……”元亨妈双手捂着脸哭泣,“咱家咋养了这么个孽种!嗯、嗯、嗯……”
天寿一句话也说不出,竟像是又得了重病。
“妈妈,别哭了,本来我不该让你们操心……”容容说着。
只听天寿长吁一声,问道他人呢?”
“去城里了。”元通应着。
给我叫回来……”
“爹,元庆已经去了,您别急。”元通劝说着。
“你们这些畜生办的好事,咋不告诉我!”
“爹,我也是才知道,才听容容姐说。”
“扶我……扶我去,去月水家……”索天寿挣起身来,元通忙上前搀扶着说:“爹,他家那宅屋好好的,又没破土搬迁,你急着干啥去呀!再说是他自己愿意卖的,也用不着你老人家去赔啥不是。”
“啪一”地一个耳光打在元通脸上。
恰巧,元亨一脚跨进屋来:“爹一,要打打我,我在这儿呢!”
满屋子人一下怔呆了似的。有顷元亨妈说:“你干了啥有脸的事,还这般气!在爹妈!”
我也脸,这哭天!”
“畜生!畜生!”索天寿颤着身子,颤着那满脸的胡须,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只是让容容搀着他往门外走。
“干啥去,爹?月水伯不在家,也不在木器社,在他的债主那儿,你去找他么”
容容听他那话,气咻啉像是给她听的。一时竟觉得自己毕竟是个没过门的媳妇。忍了忍,终还是说元亨,爹的话,咱听听吧!是我告诉爹的,我不希望你那样干,才……”
元亨接过话去说我也没说你的不是,你吃啥心!至于干不干的,现在已经干了!谁说也是个干了!”
容容忽地眼里噙满泪水。元亨妈上前抚着她的肩,手颤着没个着落。朝元亨骂道你个孽障!你疯子么!容容在这家里就主不得你狗日的事?她忙里忙外地忙了这多日子,末了听你的抢白!”
说时,容容眼里的泪珠已落下,低头奔出上房,奔出院门。元亨妈追在她身后喊着“容容,容容一!”只听元亨声音更高:“喊她干啥?要走就走一!”
索天寿扑通一声跌落在那把太师椅上。凄冷寂静的院落,只传来老妈妈的痛哭声,时断时续。
沉默了好半晌,索天寿说:“你,为啥不跟我商量?”
“因为知道跟你商量不通!”
“我……还是你的爹不?”
“是,可你老了!”
眼泪水落。
元亨却凝视着那幅“中堂”,脸板得铁青。
“‘老了’,就管不得你了,是么?”
“这些事,你本不该管!你们用你们的眼泪裹住了我的脚,知道么!让我一步也迈不动,知道么?我只能跟着你们一起哭哭啼啼,悲天抹泪,在你那套说法的泥坑里面滚,爬,也爬不出个干净亮堂的身子!”
“你这样就干净、亮堂了,是吧?拿着你爹妈的血汗作本钱,发起来,而在你妈前说!你你的,就你干这事是?
……”索天寿说不下去,只是不住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