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容这丫头也没有争的意思。元亨走后,她从来没有进城去看过他,也从不在她哥那儿打听些啥。有时她哥回家来说起元亨的一些情况,她默默地听听,就像听到一个不远不近的朋友的消息。当初她那样热心地帮他,现在她哥难免要问长问短的,她说:“哥,你咋这样想!同学嘛,帮了他一把,干啥老念着人家!”她不希望别人挂记着她的好处,甚至觉得自己也没有权利期望别人咋样。当爹的看得出,一到元亨回村的时候,那几日她的精神便有些不同往日了,不大出屋,夜深了还在灯下批改作业。有时爹去她那屋看看,给她添添杯子里的水,见她眼神儿有些恍惚。他想是不是元亨找过她了?一问,她说:“爹,人家跟你女儿有啥关系,回村非要看看你不可?”说着她倒落落大方地笑了。
是哩,这样也好,月泉心想,人嘛,总不是那野滩上的羊,争争斗斗的干啥哩!凭容容那才貌人品,还怕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女婿么?
但是最近有一件事却使他十分伤感。还记得来这儿摆毡房的,那个叫“巴吉坤”的浪荡鬼吗?一日他又来了,张口便是提亲,要娶容容。容容也在,一顿臭骂,把他轰出了屋去。末了那浪荡鬼还晃着他那五大三粗的身子回头笑着说老岳父,如今这年月,你这丫头不嫁给我,还嫁给谁?我倒要啾啾哩!再说,嘿嘿,容妹妹的年龄也不小了不是?”月泉气得摔碎了茶杯。
是哩,农村的丫头,比不得城里的,一满二十,就说是“老”了!曹月泉望望元亨,那模样儿、身材,那斯文文的气度与他家容容倒也般配,想起巴吉坤那江湖混子的丑样,不要说容容,就连当爹的也觉着恶心。嘿嘿,这恶心货所以敢再次登门,就因为他果真发了财。就像他自己说,如今这年月,正是他们这号人得势的年月。据说,这混子把那毡房一撇,便在县城里厮混,拉拉关系、倒卖个金银首饰啥的,他哥在县委招待所当所长,少不了有他个住处。一日聊起来干啥买卖最发财,他哥说,哼,我看最赚钱的就是做汽车上的买卖,拉客。现在旅游正盛,游客正多,你没见,酒泉至敦煌,只有酒泉运输公司的班车隔日一趟,客人挤得满满的,谁若是买个大轿车从敦煌这边与酒泉来个对开,一日一往返,那他准发。话音刚落,这混子便一跃而起,“日他娘,我来!”不就是一张营业证么,不就是买辆车的钱么,朝中有人好做官,他哥一手给他办了。贷款数十万,买了辆“哈尔滨”牌的豪华型大客车,跑起来了。巴吉坤原先在生产队上开过两天拖拉机,而今花钱又买了个“客运驾驶证”,算得个啥事情。汽油紧张,怕啥,啥都是用钱买的,巴吉坤有用不完的汽油。这里的油一直靠青海石油管理局供应,但近来随着全国物价飞涨,青海人觉着原先的油价订得太低,再供应下去有点划不来了,于是干脆来了个“停供”,致使公家的大车小车也不得不减次少趟。而这一来,却帮了巴吉坤的大忙,狗日的乐得嘴都咧斜了。唯独他的车一趟不少,日日奔驰。敦煌县运输公司一看,这么一碗“肥肉”让他小子给端去了,一下也红了眼,便向酒泉公司提出:即日起,我们增趟车,由我们来对开!咋说也是公对公,好商量。于是乎好似挤掉了那个“外来户”。嘿嘿,不想这贼小子骨头不软,招数更多,他以他哥的招待所为据点,与各大宾馆挂起勾来,各宾馆代他售票,当日票、次日票、五日以内的预售票,一售而空,人们抢着争着要坐巴老爷的车哩!因为县上的不过是两辆破旧的老式“解放”牌轿车,座位不舒适,设备简陋;而巴老爷的车沙发软座,靠背齐颈,内设空调、播送音乐流行歌,外加一份冷饮、面包和糖果,这食品的钱都算在那票价内,可以让出差人或公费旅游者据票实报实销。县运输公司想跟巴老爷抢这块“肥肉”吃么?难哩!不多久倒是被巴老爷把他们给挤培了。不到一年,巴老爷又添了一辆新轿车,比原先那辆更力a豪华、高档,此时他已不再亲自开车,雇了几个司机来回当班,巴老板只是长驻在敦煌一家最豪华的宾馆中观师坐阵。
“呃,你见过这个人吧?前年,是前年吧,在咱们这儿摆过毡房?”曹月泉与元亨聊着,问道。
“噢,好像有些印象,不大记得清了。”元亨回答道。不禁暗暗惊叹巴吉坤这一番创业的身手,正像他曾仰望过张老大3卩样,此刻又把“巴老爷”认作了一个不小的人物。啊,事业,事业,我索元亨干事业,至今干了个啥呀!只听月泉叔这时闷闷地说:“哼哼,现在,就是这号人吃香,叔想干点事没人支持……阴知新当乡长了,知道吧?元亨啊,你知道,叔这多少年的辛辛苦苦,就像一颗苦果子一样窝在心里……没想iIJ,我下来了,上去的竟是一个‘劳改犯’!你想,我办‘开发公司’哪里有那么多资金,想在他管辖的乡信用社里贷些款,那算是门儿也没有!我现在筹办起来的这些家当,那都是我这多少年领着全村老少苦苦地积攒的一点,全都泼上去了,如果大家再心不齐,那可真是……”
他停下来,嗓子哑哑地干咳了两声。
“别人不说吧,根世算是咱这村上最憨厚的娃子了,早先也没少为队里卖力气,听话得很,叫干啥就干啥。可而今呢,也不大好管了。我跟他谈过骆驼队人‘公司’的事,他吭吭哧哧没有个准话。最近,他拉着他的骆驼跑安西跑得紧,安西那边有个塑料厂,呵呵,根世这后生别看憨,却也有些心计,他蔫楚楚地把曹家桥这好几个村的废地膜全都收购了来,知道吧,盖地用的塑料薄膜?用过后废了,也能卖大价钱哩,骆驼驮上,拉到安西,一吨能净挣五百多元哩。也难怪娃子不听我的,我给不了他‘五百元’,呵呵呵……”
“嘻,你老跟亨娃唠叨这些干啥,娃好不容易回来,不说些高兴的话!”姨娘走进上屋来打断了月泉叔的话,说。“元亨,这次回来在庄里多呆些日子吧“噢,还是呆不多久,馆里就要收假了。”元亨笑着回道,“姨,你坐呀。”
“噢,不,姨还在厨里忙着哩,元亨,别走,今个就在你叔这儿吃饭,容容一会儿就回来。听容容大哥说,你在那儿干得挺出息……”
元亨,说了声你回来了?”
元亨带回来的画夹子画板,几日来一次也没有摸过。他眼前却不少遭的,有。心全了的,很难再寻回来了似的。人真怪,记得上中学时,觉着容容高他一头,他很有些自卑、矜持;而今,他在陆虹眼里自知是个没知识的“小聪明”,反倒心理上啥障碍都没了似的,纵有也想把它砸掉!自打他离开月牙泉这个土窝窝,才觉察到自己处在怎样一个卑微的社会层面上。她,使他看到自己的丑陋!使他看她像一颗星星,耀眼。他为啥就不能改变自己,让旁人都像瞅她一样地来瞅他!人活着,不都是为着不断地改变自己么,阴知新不是这样?张老大不是这样?还有那个摆毡房的“巴老爷”!
连日来,他脑子里总是翻腾着这些人,还有王文宣,曹月泉,他爹索天寿……他不知道他究竟该踩着谁的脚步走,是的,因袭前人没出息,可是,陆虹没踩谁的脚印,她又干了个啥呢?还有他那自命不凡的老爹,常拿些老古训来训斥他,啥“诚”啊,啥“至人无宅,天地所容……”哼,全是些空话!你活在人世上,不受人制约,行么?索家若没有这座宅院还不都成了乞丐、流浪汉,天地能容你?正思想着,索天寿走上来。元亨忙从坑上爬起身,说爹,有事?”
“我看你这整日心神不定的……心里不是滋味。你背着个画夹子回来,都干了些啥哟!来,给爹画幅像,我看看你那素描的功夫究竟是练得咋样了!”
“爹,”他心里乱如麻,哪静得下来,即使静下来也画不准个人像,把老人家画走了样准又是一顿臭骂。他抒着眉说:“爹,好好的画啥像啊,画像,都是人画!”
“你看,你爹还不‘老’么?”
“可,可离‘画像的日子’还早哩……”
老人家沉着脸,重重吁了口气说:“快了,如果你这几个兄弟都是你这个,我了……”
“爹……”
“画!”
老人吼了一声,便坐在了那幅“中堂”下面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