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敦煌历史文物展览》开展了,受到各方人士和各级领导的赞誉。忙了好几个月总算闲下来,让大家歇口气。馆长见了元亨笑呵呵的,知道在这次工作中他受了大累。“小索,放假了,回家看看吧!”元亨说是哩。”
一踏上乡道,想起离开曹家桥的时候,月水伯说:“伯给你买一辆自行车你骑上,今个不见明个见的,来去方便……”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去了。心里乱哄哄的,像是怕见到他们,伯、乔妹子,还有容容。不觉已走过中,月的。见,的。的小大轿车从他身边驰过,他想小乔是否还在拉胳骑,还有根世,他们的生意咋样呢……他回到家,见到爹妈。当妈的头一句话便是:“亨娃,你到底来我这儿落了几次泪……”元亨一头躺在炕上,说:“妈,我一回来你就说这事,总得让人歇口气吧!”咋,不能说?人家丫头大了,总不能老等着你!你若不愿意,也得有个回话吧!”
索天寿叹了口气,从那把老古董椅子上站起身,“元亨啊,干啥事都要有个常性,唉……近来在馆里咋样?”元亨说爹,这你放心,我整日埋头练习,馆里的王先生对我很器重。馆长说,给我转正的事已经报上去了。”爹点了点头,说:“好啊,不过关键在你自己,要有一颗诚心,‘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作画写字尤其是这样,‘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万物’。”元亨极不爱听爹唠叨这些“古训”,不禁带着些反抗的口气说爹,你咋知道我不‘诚’?”天寿老汉没有吭声。
好半晌老人才说:“你先去看看月水伯吧,木匠一家待你不薄……”
元亨提了两瓶凉州曲酒来到曹月水大院。左公柳依然茂盛,洒下一大片荫凉。只有阴家老人坐在荫凉处,倚着树身闭目养神。听得大门一声响他睁开眼来,“是亨娃嘛,噢,我这眼看不清了,听说你回来了,来,坐过来,让七爷看看。”
“七爷,你好着呢一?”
“嗯,好,好,好……”老人点着头,身子却没有动换。元亨在他对面的一只小凳上坐下来。“噢,小伙子长得更灵透了,身板也见宽阔了,亨娃呀,你看七爷老了吧?不了,他的确老了,俨然一副干骨头散在那老树根子下面。脱去了冬装,夏服敞着衣襟,胸前肋骨一条条地横着,肉皮子皱得像水面上的波纹,松弛弛地呈出褐黄色。
“七爷,不显老,我看你老人家的身子还很硬朗哩!近来吃喝咋样?”
“嗯,好,好,跟以前一样,不少吃哩。根世他爹,知新他老子,都常来照顾我,不不……往日,阴老七总是把月水如何如何挂在嘴头上,不知为啥今个老半晌也不见他提一提他伯和乔妹子。倒是一说起根世爹、知新老子便满面的悦色。回到村便听说阴知新当乡长了,许是这老汉也因此神气起来。
“七爷,我伯他们呢?”
“噢,月水嘛,去他的木器社里坐班去了。月水现在干得不错啦,在村口临街的街面上租了几间房,办起了一家木器社,挂了块显赫赫的牌子,你回来的路上没看见?门面堂皇着哩,雇了二、三十个人手。乡上开会,我孙子知新常表扬他,知道不,知新当乡长啦!我常对月水说,有啥事你就张口,我孙子知新会照应你的……”
老人家眼皮子抬着,目光从那裂开的一道缝子中投出,扫视了一圈空落的宅院,而今这里不再做木活,家什全都搬到木器社那边去了,曹木匠和他的儿女也早早晚晚在3卩边呆着;大森两口子早搬走了,二林说不准啥时也会另立一处门户,这院终日只有他守着。
老人吁了口气,闭上眼,像是睡了。元亨等了半晌,不见月水伯和小乔回来“正欲起身去那木器社看看“只听阴老七突然说:“亨娃呀“你觉着这宅院冷清不?”
他不知道老人为啥突然问起这话。只听他又说早先,阴家住在这里,可从来没有像这样冷清过……”
元亨不觉一怔,一股莫名的震颤、惊悸轻轻掠过心头。使他重新打量着这一把散在老树根子下面的干骨头。
“我时常看见我爹、我亲伯,在这院里走动,还有积仁、积德他们……这院后面的园子,是早先放车马轿子的地方,和佣人们的住处,噢一,早先那个红火哟,一天到晚宾客盈门,接送不断,光车夫马夫轿夫就有二三十人,抵得上曹月水今个的雇工哩,比那木器社里的工人多多喽!端盘子送茶的妇人、丫头,前院后院,上房下屋川流不息,唉,那是啥光景!我一个人躺在这老柳树下面,躲日头、躺荫凉,眼睛一闭,旧人旧景儿就都来喽!有时根世、知新来看我,我就觉着他们踏进的是阴家的大门……那日,承业来了,就是知新他爹,说是如今境况好了,让我搬到他那儿去住,我没有答应他,啾啾那间倒坐屋,摇头落泪了。他说,叔,侄儿知道这多少年让你委屈了,早先我不能接你,而今你老人家就别怪罪了。我不是怪罪他们,不知为啥,我咋也不愿离开这座院子,兴许是多少年住出了感情。末了对他说,你去吧,告诉孙JL知新,到我死的时候,让他再来给我收尸吧!”
元亨听着,半晌说不出话。
大门“恍挡”响了一声,未见人先闻声,在那门楼过道里喊着七爷一,今个我和根世哥拉骆驼挣了不少钱哩!”随声望去,那里闪出几头骆驼。
“七爷一,七……”小乔叫着,忽地停住了声。
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身后站着根世,个子高出她一头,胳膊挽着缰绳。倏然这景儿,像博物馆门前那雕塑一样,全变了形,隆起的胸肌,高扬着脖子的骆驼。
好半晌元亨的视觉才回转来。只听根世说元亨回来了!你们坐,我把骆驼牵回家去。”
“急啥哩,坐一会呗!”元亨说着,根世鋳躇着脚步,松开了手里的缰绳。
“小乔,你好么?”他尴尬地问候着。
“咋不好呢!”她答着。她觉得那“小乔”两个字被他呼唤得那样陌生。他穿着一身城里人的衣裳,干干净净地站在那儿,好像离她很远、很远。她抬起胳膊,用那衣袖抹了抹脸颊上的汗垢,低下了眼睛,牵起她的两头骆驼走向后院。
根世想过去帮把手,却又退缩回来,坐下身与元亨聊天。往日,他俩一起回来,都是他拉着骆驼,把它们拴好在后院的槽头上,饮好水、喂足料,而后再牵起自己的骆驼回家。其实小乔家这几头骆驼也是他家的,为了乔妹子做生意方便便给她牵了来,说送怕她家不收,便只说是“借”给她用。后院的活收拾完了,他总也不急着回自己家,想和乔妹子多呆一会儿。月水伯却不大待见他,说根世,还不回家去?想把你那几头骆驼饿死?”根世这才说,“噢,跟爷爷说了会儿话,是该回去了。爷一,我走了。”末了牵起骆驼仍回头望小乔。
此时,他坐在七爷的身边,与元亨聊着,心里只觉沉沉闷闷不是个滋味。他怕元亨回来,怕他坐在这个院里。他知道乔妹子心里只有元亨而没有自己,但自打元亨离开这院子,他的心竟又不知不觉地热起来。一日不见小乔便似丢了魂,望着她那拉骆驼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心里说不出的一股子疼爱,折磨得他周身疼痛,真想一头扎进泉里淹死自己。黄昏的时候,客人们走了,他和她在泉边饮骆驼,小乔凝视着水面半晌不语,他叫她,“乔妹,回去吧!”他走上来从她手里接过缰绳,不觉触碰到她的手指。多么想再碰一碰她的手,但是他不敢,他至今没有握过它。只是牵着骆驼走,小乔走在他身旁。拐出山口,她眼睛直盯着那条柏油官道,道旁白杨参天,夹着这条黑亮亮的公路直直地向北延伸。走到村口该拐弯的地方她却仍向前走,“唉,你往哪儿走?”他叫住了她,她一笑才拐回了身。他知道乔妹仍在思念那个到城里工作的家伙!一股妒嫉的火狠狠地烧着他,他想,元亨为啥要回来!回来干啥,和乔妹子订婚么?根世啊,你该死心了,你明知自己不如人家,却还要在人家的身边擦来蹭去,亏你是个男人!但稍刻,他心里又说:我哪点不如人?我比谁矮半头么,比谁的胸膛子窄些么不就比我多上了两天学,可我挣钱却不比他少!只要小乔没有定婚,我就有脸在这院里!更不要说这院,还是我祖宗、我爷爷手里的院子!根世心里翻腾着,不禁两眼睁得圆圆的,瞅着索元亨。
这时,小乔从后院折回身来,扑掸着身上的灰土,钝了钝那件不大整洁的小褂;望着他们搭讪地说:“噢,咋光说话不倒水,我给你们泡茶。”说着脸儿窘窘地红着,又向西厢房走去。
“呃,不用了,乔丫头,快歇着你的吧,唉一”阴老七呻唤了一声,从那老树根上扶着树站起身子,根世连忙搀扶。
老人家目光瞅向小乔,元亨也随着望去。小乔像是忽地又长了两岁,脸上挂着些泥土和汗渍,却是地里长熟了的菜水一般,鲜鲜嫩嫩。个儿也似比从前高出一截,丰满多了,小褂裹着那丰腴的乳房,隆起好个惑人的团儿。
小乔站不不,七,你”
“丫头,呃,你长大了……”
阴老七眨巴着眼睛,回转来瞅了瞅自己的孙子,又在索家后生脸上扫了眼。
“丫头,你们说话吧,我该回屋去了。呃,不用扶,不用扶。”
根世还是扶着他,向那间倒坐屋走去。
元亨眼睛直盯着根世的背身,那门板一样的背身。随后转过脸来望着小乔,一股强烈的情欲倏地在他心头冲撞起来。
小乔两眼直直地,不知不觉有了泪花,手钝着那小褂的襟角,嘴唇紧抿着,了声”
元亨吃吃地说:“乔妹,我想念你……”
她摇了摇头,泪珠滚落下来……
村口,临街一处场院,院门口挂着一块牌,那就是曹月水的木器社。
这木器社原本是曹月泉积极操办的“月牙泉村旅游业开发公司”的一个部门,而当它拉开了阵势、扯开了膀子之后,曹月水却提出与曹月泉分家,说,“兄弟,以后,我是生是死,是兴是灭,你就不要管了,还是让我单干吧。这房算是我租的,人算是我雇的,村里的资金我如数还给你,给,拿去。”气得曹月泉躺在炕上三天没有睡觉,人啊,人心都变啦!
大老远便能听见那隆隆的电锯破板声。三两个车间,设备半土半洋、半新半旧,院内木料堆积如山,货栈天棚下沙发坐椅、长桌短几陈列琳琅。人手稍显不足但也不紧不缺,一条流水生产线各道工序安排得有条不紊。曹月水东看看、西察察,在这院内转达着,耳上别着支铅笔,唇上叼着根过滤嘴香烟,手儿背着。看那簧钉得咋相,亚麻、海绵是否铺得匀称,沙发布是否绷紧拉平,不要浪费了料子。想来这儿干活的多得是,就说根世吧,月水若让他上手他早就跑来了,巴不得在他这儿做个小伙计。可是“曹社长”却看不上他们,一块厚板推得纸薄也推刨不出个平样来!唯独念着一个人,那就是亨娃。
但他知道,元亨既走了便不会再回他这里了,那是个奔大前程的娃子,在这木也能点子拿个主意的。可这娃一走却极少再回来……
曹月水抬头只见元亨站在面前。
“噢!你来了……”老人见到娃子竟连呼吸也紧促起来。“咋有空回来,馆里头忙吧?”
元亨也觉着有些局促,忙向老人说了馆里的情况,解释自己因啥没常回来。他似觉着伯也老了些许,脸面上添了些皱纹。老人眨巴着眼皮子,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噢,你看,今个这光景咋样?随我到各作坊里走走?”
老人家背着手,从这间屋串到那间房,元亨跟在他身后,不少人跟元亨打招呼,有的还叽叽咕咕,说“老丈人和女婿娃”,老人家满脸喜色。
“来吧,亨娃,这是我办公的地方,”月水指了指那间4、屋,“进来坐,外面吵毬子的。”
说着沏了杯茶,放在元亨跟前。这张办公桌,铺着玻璃板,摆着电话、台历,还有一沓沓盖着公章签订好的合同书。
“喝水,呵呵,晚上就在伯家吃饭,我已经让二林回屋准备去了,你也尝尝你乔妹子的手艺,这丫头现在做饭比城里大宾馆的一级厨师还在手,呵呵呵”
不麻和的”
“唉,这是啥话,咋叫‘麻烦’……”
月水听着“你们”两个字很刺耳,却又觉着,不好那么咬文嚼字,计较娃子的说话。
“亨娃,机关上吃得不好吧?唉,离得远了也没个照顾,你妹子一做些好吃的,就想着给你捎去……”
“单位上的伙食也不差,再不要让乔妹子挂惦了。”元亨稍顿,便转了话题说我听干活的人称呼伯‘社长’?”
“呵呵,”月水一笑说:“里里外外的那称呼的名堂多喽!有叫我‘曹经理’的,有叫‘曹老板’的,叫啥的都有。元亨,你看伯这样干下去行不?”
“咋不行哩,伯真是大发了!”
“呵哈哈哈……真的大发了,娃呀!今个你赶个清闲,往日伯这里门庭红火得很,来订货联系生意的人那就没个断绝,你刚才观看了一下,伯的活比以前更细致了吧?你没见,城里那多少家楼堂馆所的门窗桌椅都是咱做的哩!上次,那‘飞天宾馆’的木活全让我包了,不瞒娃说,这一个工程我就净挣十八万!嘿嘿,若不是张老大从中过手,我还能多挣哩,三十八万也没题”
“谁?你说‘张老大’?”
“咋,你不知道?那是个大寡头,全市全县的建筑哪儿他都能伸上手,一个工程他全包揽了,啥土木水电家具摆设。他是大包,我是小包,嘿嘿,等于他把活包给了我。就这,咱也不少挣,你说是吧亨娃子?你在外面干事业,我给你们子……”
老人说着,眼睛弯弯地笑着。元亨感到,伯已经把他当作了女婿……曹月泉虽然连连受挫,旅游业开发公司的建设却没住手。
现下,村里投资已在沙山道口坐北面南盖起了一座铺面,铺面后身便是夜光杯厂和刺绣厂,村里的一帮青年男女已在那里大显身手了。还派出两个丫头,去酒泉医院代培,学习针灸,半年后回来,沙疗所便能够正式开业。只是人们不像早先那样好管理、好组织了,芝麻点JL的利益也f旨诱惑得他们离开集体。只看自己获得了多少而不再想其他,眼界望不出个尺把远。若是那两个派出去学习的丫头,回来也像曹月水那样摆摆手说声“分家”,那么沙疗所就又难办了。这次他让这两个丫头提早签了合同。若说刺绣,全村的丫头手最灵巧的就是小乔,她那性子随了她爹,干活有个细心,绣个啥柳呀树的、山呀水的,绣啥像啥,绣的那莫高窟的“北大像”九层楼,真是活灵活现。本想让她担当刺绣厂厂长,可这丫头却总忘不了跟着阴根世去拉胳骑,这一点也随了她爹的脾性了……这天元亨来看望月泉叔,叔和他这样聊着。容容在学校还没回来。月泉接着说原先,我还想搞一个‘书画社’,可是你走了,没个人牵头。我跟你爹聊过,他说他年纪大了,也就作罢。若是容容不在学校当差,我就让她组织元亨忽记起那个腊月的日子,下着雪,容容提笔写着对子,盛夏自鸣,人,声“叔,容容在学校里好么,最近?”元亨问道。
“挺不错,她早就‘转正’了。这丫头搞教书还行,评选啥优秀教师,县里把她的名字已经报到省上去了。呃,你来就来嘛,看看就是了,何必还拿东西,给容容买的啥衣裳、日记本的,光这个本子,缎面包着,就得好几元钱吧?我知道你们这穷画画的‘美工’,一月拿着那么几个可怜巴巴的工资……”
月泉也喜欢这个索家后人,也看得出自家姑娘对他有意。可他不希望容容跟元亨相好。因为他知道乔丫头那儿也有情有意的。唉,现在全社会都提倡个啥“竞争”,可他不会玩这玩意儿。他瞅着两个丫头,说不出自己偏爱哪个。一个羊倌,在戈壁滩上撒出去一群羊,他希望每只羊都吃得肚子圆鼓鼓的。尽管荒滩上的草不多。小时候月泉做过羊倌,他最见不得两只羊犄角抵起来,每遇到抵架,他便一石头打过去,而后把它们赶到一块草更多些的滩子上。小乔是个可人怜爱的娃子,岁数不大便没了妈妈,吃了不少苦,难得现在出落得这般纯纯净净、秀秀丽丽,她生活着,有她一个丫头的梦,咋忍心瞅着她那梦破碎,他见过那张小脸儿,一旦挂上泪珠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