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亨无奈打开画夹,坐在上屋的门槛上,照着爹画起来。刚勾勒出个轮廓,他的眼睛忽地模糊起来,仿佛他的眼球后部的视网膜上没了感光的细胞,爹的脸正落在他的盲点上,一片空白。他用力眨着眼,仔细盯着爹的五官,每一个部位,都似变了样,眼睛、鼻子、嘴渐渐放大,扩展开来,那头上方写着“墨成池,淋漓豁胸臆”……“你乱瞅些啥,盯着我的眼睛!”天寿老汉吼了他一声。他不禁一怔,似乎爹才复归于爹的模样。老汉又接着说:“看我的鼻子,直直的,不要把鼻梁画塌了,这就是人的‘脊梁’,懂么?没有它就败了相!”
“爹,你再别喊叫了,本来你老人家这像就,就难画,你再一动弹,我就更画不了。”
“蠢才,我不要你画得多么像,着重要画得有些‘人气’,懂吧,意到了就是了,玄学上讲的那个‘得意忘像’知道不?唉……”天寿老汉说着摇摇头叹了一声、
“我说爹,你这样让人咋有信心画哩!我懂,我一定画出你老人家的那股‘气’还不行?不就是‘诚’嘛,我若真要是把你那‘像’给‘忘’掉,满脸上只写着个‘诚’字,恐怕谁见了也认不出是你了。”
“混帐话!”
“爹,我,我是打个比方,你别生气嘛,我,我照爹说的,好好画,好好画。”元亨忙低下头,连连动着画笔。老人又吁了口气,把那身子坐得更为端了,着可是元亨觉着爹的确是老了,尽管他挺得再直。他望他就像那日望见的阴老七似的,他们的确是差不了多少,不过是一个倚在那左公柳下,另一个尚能端直地坐在这把太师椅上。那股“气”有啥难画的,他觉得比描画阴老七似乎更容易一些,别看那个老家伙躺在树底下,吟经念佛,满面善相,他那骨子里的“气”还真不好描画哩!
他画着,复望见根世那门板似的背身,搀扶着阴老七走进那间“倒坐”,望见小乔,那乳、大腿,丰腴、硕壮的,不住地扩大,和那门板似的身重叠在一起。一股隐痛、嫉痛燃烧起来。他一把握住了小乔的手,他对小乔还有感情,爱欲,猛然记起他们一道登上沙山,他拥着她倒在那细细的、没有一点皱纹的沙上……爹的那双眼睛忽地突现出来,虹膜,晶状体,瞳孔,深不见底。“知道你狗日的不‘诚’,我一直没敢跟你月水伯提说这件事啊!”爹,你咋不提说呢!你若早提说了,或许救了我……他深深地闻着、吮着那股沙山雪野的气味,匍匐在她那荞麦花似的水粉色的胸脯上吻着,一股暖呼呼的热气透出,和着那冬日里清馨的雪气……“你画完了没有,咋这么慢!”
天寿老汉问着。
“噢,快了,爹。画出你那股‘气’不容易哩,得把天地之气都纳进来!”
“算你还明白!给人画像为啥这么难,‘人’是个啥你知道不?‘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知道这是谁说的么?”
元亨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爹赐教。”
“哼哼,一个不达‘理’的人,还搞个啥书画,懂得个啥是‘美’哟!庄子好讲个自由,鲲鹏漫天飞,可也懂得美不离万物之理,人的情感只有合乎‘理’,才能‘乘物以游心’,懂吧,元亨!”
“爹,你是说……”
索天寿两眼坰坰地瞅着儿子,鼻梁直直地耸着,沉了沉说你不要伤了乔丫头……”
“爹!”
元亨垂下头去。
元亨这次回来已有三五日了,他和小乔却很少单独在一起。记得那年腊月底,小乔来他家送寿糕,时间已是不短了。在他就要回馆里去的阵子,元亨妈偷偷抹了把泪,把小乔请了来,说:“你哥明个要走,我给你俩做顿吃喝。”小乔一听这话,眼窝先就泪湿了,知道天寿伯和婶子一个劲地想成全。
老妈妈又是搛菜又是递汤,恨不得当下把小乔叫声“媳妇”。手颤着,把几样菜在小乔的餐碟儿里堆起尖儿,“吃呀,丫头,”小乔却是咽一咽、咽一咽,说吃着哩,婶,我自己搛。”
元亨子阵阵。天寿瞅瞅儿子地了招呼乔丫头说,“乔娃,伯给你斟的酒,喝吧,娃有些酒量,伯知道,月圆也喝,月缺也喝……”元亨一怔,赶忙举起杯来邀乔妹同饮,眼斜刺里偷啾啾爹的神色,生怕老人家上来掴他一个嘴巴。小乔同元亨轻轻一碰杯,不在意地说:“哥,喝吧,”一扬脖子,干尽了酒。
可这时,丫头更记起那年宴席上猜拳行令唱曲儿,她唱着啥“木匠家里……”还有啥“斧头刨子……”差一点把泪珠掉在杯里。
元亨说:“乔妹,听说泉边拉骆驼也挣得不老少哩!妹现在是又干刺绣、又拉脚,生意赛过伯的木器社了!”
老妈妈抢白道:“嗯,妹子比你出息八辈子哩!你能干个啥,给你爹画的那张像,猫不像猫狗不像狗,我看就卖不了几文钱!”
扑嗤一声,又把小乔逗笑了。“看婶子说的,亨哥早先没正式学画的时候,画的3卩米面柜就给我家挣下了,我没忘……”
元亨心里一扑腾。小乔抬起眼大大方方地瞅瞅他,接上说,“现在,当然是画得更好了!我拉骆驼没哥出息,刺绣的活儿也还得哥多指教呢。”
“乔妹,你这么说,我明早可就上不了路了,真该把那画板子撇毬掉,跟妹一道去拉脚。”
听到这儿,小乔心里又一热。
妈妈也笑了,说:“谁也没让你撇它,真要是画得好,你不兴背上画板子到泉边画画你妹子?你看咱妹子拉上那骆驼是个啥走手,那山、那水,那水面上的个身影影,那不是个值得画的美景儿?你妈没文化,不懂得画画”
小乔窘红了面颊。老妈妈更叫喊道:“明早别走了,我让你爹给馆里挂电话,续个假!”
“婶,你让他走吧!”乔妹说。
饭罢了,元亨送小乔走出院,还是那条路,出了村西,向东南。
上了山。脚的,的热,
元亨站在沙梁上却不觉向北张望。小乔瞅他那神色,知道那边有什么牵着他挂着他的。她也曾这样张望过北边,把那条油亮亮的柏油公路都望穿了!尽管隔着仅是十来里路,有啥碍着他常回来呢,倘若他心里真还有她这么个妹子。
她觉得真不应该再和哥哥登上这座山,可又管不住自己的脚。
早就跟哥说,那他去、子的,就。
他说,你若真能远走高飞,以后再不见你,我也愿意,不怨你……噢,小乔,你还等啥呀!月亮都出来了,高高悬在沙梁子上头!
“亨哥,明早去城里,妹就不再单另送你了,今个就算是送了哥……”她说。
元亨顿觉一种失落。“噢,近近的,送啥呀……”他说着,却记起每次他返城,她都要送得很远很远,尤其是头一年去文化馆,她用自行车驮着他的行李,直走过中关村、城关村,进了县城南大街仍不肯止步。
元亨,你再想想吧,想想吧!他心里不住地说,莫迈错步子,现在,你若拉起妹的手仍来得及!但他不禁又一次向北望去,那里已是一片墨色,深深的蓝色,忽浮出那盏台灯,柔谐的灯光映着那张极为大气、秀气的脸子,他拿着一个苹果,走向她……沙,风轻轻地吹起,细细的沙粒向前扑飞,从这道沙梁飞向那道沙梁。
“乔妹,这次回来我想跟你说哩,我在馆里……”
“别说了,”她心头颤着,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在那达工作挺好,哥,忘掉妹子吧……”
“我不是这话,我是说,说……妹子……”他心乱得不知说的是啥。
小乔终抑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洒下来。
“妹子,我在馆里想你!想你一……”
他一把紧搂住她。她伏在他肩上抽泣出声。“你,别委屈自己,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不,乔妹,你不要瞎想,我,心里忘不了你,是妹子央求容容帮忙,我才去了那达,我真不该去那鬼日的地方,唉,鬼日的地方!”
“哥,别苦自己了!我是喜欢你,可我是打心里为你好,只要你好,我咋样都高兴……我拉胳骑的时候,就想过了,妹不般配你,这次你回来,我心里已有了准备,哥别怕妹有啥不好过的。”
她说着轻轻他的子,地,地地搂住他,“哥一……”
日他!我跟妹!他,泪子断了。
狠狠地贴在乔妹的脸上。但这时,风沙掠处,竟更清晰地浮出陆虹的影子,不,是那实实切切的身子,他仿佛拥抱的是她,散出那股清清淡淡的气味,面颊触处,那样滑润、柔软,遏止了他周身血液,把他整个携去了……他不能欺骗自己,欺骗乔妹!
这时小乔也用尽了力气,好容易离开他的胸脯,“哥,我回家了!”
元亨忽拉住她的手,扑嗵一下跪倒在沙地上,“乔妹,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又……又看上了别人!我是个没心肝的人啊!”
只见他攥着拳头砸着自己脑瓜,泣不成声。“哥一小、乔喊着伏倒身,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你别这样,妹妹的心都碎了,碎了……我说过不怨你,不怨你,你相信妹的话呀……”
“乔妹,我不离开你!我一……”
她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有顷说哥,如果你现在还真的有些喜欢我,那,你就像从前那样,再亲亲我。”
索元亨“呜一”地一声扑在她腿上。把泪洒在她胸脯上、冰凉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