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的时候,陆虹记起,父亲为了她考上大学,给她转学去了省城兰大附中。吃住就在姐姐家。姐姐姐夫都毕业于兰大,姐留校任教,姐夫分到了附中。
姐夫学业很出色,人也很正派。她十分佩服他,把他早先发表的论文翻出来,一篇篇地读着。
姐夫常为她“开小灶”,晚上抽出一个小时帮她复习。
姐姐也很关心妹妹考学的事,把自己的借书证给她用。一有空,她便去兰大,在到很。她上了学,是中思想发展史方面的著作,在那浩瀚的人类由古至今的足迹上爬行起来。可这时她已是高三理科班即将高考的学生了。先是姐说她,不该看这些杂书,后来姐夫也板起了脸:“小妹,你这样耽误了功课,我没办法跟咱爹交待!”她的期中测试成绩的确不大好。可她晚上躺在小屋里依旧看那些“杂书”,直到大屋里一声“咳嗽”,她才叭哒一声拉熄了灯。
这天,姐姐说小虹,把借书证还给我!以后要借什么书我给你借!你姐夫的书架就在屋里摆着,也足够你看了!”她叫了一声姐,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姐说,“我已经给爹写信了,你这样读你就回敦煌去!”
姐家里的书柜,也有几本所谓“杂书”,但都被收拾到下层加了锁。这天她一看那把锁,不由得伤心地呆愣在那儿。那把锁的面目好陌生,完全是因为她而新装上去的。许是姐夫也意识到加锁不对,又打开了,可她再也没有从那书柜里取过书。
这晚,姐夫跟她说:“小妹,你要早先上文科班,倒也好了,可现在,高考就在眼前,你到底想干啥呀!”她知道姐夫是为她好,便一声没吭。
他接着说:“真奇怪,你怎么会迷上那些东西!严格地说‘文科’算不得科学,不就是空喊几句‘自由’么!真正的自由是自然科学开辟的。没有牛顿,人知道自己是人还是物,哲学能说清它么?没有爱迪生,人类至今连个灯泡也不会有,还处在黑暗中!”
这话却刺痛了她,她终抑不住说:“姐夫,这不像你说出的话……你这样偏颇地解释数千年的世界文明,我有点替你脸红了。”
姐夫更来了脾气:“脸红的该是小妹,你的考分降下来了!你整日关心啥文明呀、进步呀,这些与你有啥关系?可你考不上大学你就得待业!懂吧,这才是你要关心的!”
这时她隐隐地觉得,她早先拜读的那一篇篇论文,不再是通向自由的阶梯。姐夫,在她脑子里也改变了样子。
“姐夫,坦白地对您说,我看不上那些痴呆呆的,只知道自己专业圈子内的一点事的人,他们算不得啥‘知识分子’,因为他们并不真正关心人的命运,只是个糊涂虫!”
“对!你就做这样一个‘糊涂虫’吧!咱爹来信了,你自己看吧!”
爹的信从来都是三言两语,像圈阅公文。只有这封信写了几页纸。除了“命令”,也还有几句劝慰的话:……你的想法,在你生活的这块土地上是不的心你会。你的脾,小就会并不喜欢这样的孩子!她读着信,不觉心底更加执拗起来。是的,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会受苦,人,真不知道自己前面是咋样的,人不像植物,植物的整个未来包含在种子里面,人却需要走着看,上帝没有为他事先缔造出未来!
她抬起头,对姐夫说我……打算回敦煌。”
他惊讶地问:“怎么?不考大学了?”
她点了点头。
姐夫呆愣了半晌,眼底湿漉漉地摇了摇头……
是的,她心里没有一块类似3:石头”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她觉得“米颠”活得比她充实。
索元亨瞅着她,忽然又像望见她躺在水磨石地面上的样子,总觉着她有一股隐隐的苦楚,又说不清它。
“你咋老这样盯着我?真担心有一天我成为你画笔下的人物!”她说着,嘴角弯出一丝笑来。
她知道他并不理解她)但他总在思索。人)能被旁人思索)也算是得到一种理解了!
元亨说:“我头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把你看成一个外国人,像一幅油画上见到的,真的,你别笑话我,其实你生着一张极标致的中国人的脸……”
他说着,心想,是她读外语的缘故?不,许是她那张脸生得太秀气,没法下笔着墨!
陆虹说你才像个‘外国人’呢!我早先看你,也不像月牙泉来的!”你脑子里的月牙泉,嘿嘿,早变样了,如今,连曹月水的屋里都自己安了电话……”
“是哩,”她吁了口气。这些她知道。可月牙泉,依旧在她眼前是一幅恬淡的景致,住着那么三两户人家,有位旧时的读书人,胸怀豁达、高远,却一生没成个的,到往往返返地走在那条乡道上,像希腊神话中的西绪福斯,从山下往山顶不住着那……“等你哪次回家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看一看。”
“那太好了!”元亨高兴地叫起来。“大家一定欢迎你,我爹、月泉叔、月水伯,还有容容她们……”
“不,”她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似的,“我担心,会和大家格格不人的,会?”
“你这人咋忽东忽西的?转一趟有啥‘入不入’的,又不是让你跑那儿去安家落户?还担心那块土地撒不下你这粒‘苞谷’!”
“格格格格……”她不禁笑起来。
“只怕我们招呼不好,你吃不惯乡下的饭,乡下的水,嘿嘿,你是吃惯高档点心的人!”
“就是,让你吃了一口,你就老叨叨!”她说着抬起眼睛直瞅着他。“还想吃么?”
他忽地一阵脸红。说当然,谁不想吃好的!”晚饭后来我宿舍吧,知道我的住处吗?”
这是一间足有十六平方米、装修考究的房间。大玻璃窗,窗幔垂着,写字台上堆放着书报杂志,还有她的录音机、耳机,整个房间被她收拾得舒适、素雅,飘散着淡淡的胭脂气味。
“你吃呀,随便点儿!Helpyourself.
他中学学的英语早忘光了,或说压根没学会啥,他没有听懂她后面说的是一句什么话。茶几上摆着春季罕见的水果,鲜葡萄、苹果啥的,他坐在旁边没有动它。
“你为什么不跟你父亲去兰州呢?”
“这儿不是挺好么!去了兰州,怎么能认识你?”
听得出她说话很随便,跟那脱口而出的英语似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她坐在那张铺陈整洁的床上,半倚着被子,好个舒坦的样子。
“是啊,你这儿比我那儿支张床舒服多喽!”
“怎么,妒嫉了?我跟你换一换?真的,我并不需要他们看着我爹的面子,吃点。”
“看得出,你这样发奋,想必是有些打算喽?”
她停了停,眼睛凝视着写字台。那盏台灯亮着,灯下摆着一本打开的书。“说不出来……好像没什么打算,走着看吧!嘻,读书向来没有多大用处。”你这个,是!”
“真的,你要是个书呆子,也许我还不愿意跟你接触。”
“噢,你和我接近,就是想跟我学些‘凭着小聪明闯世界’的本事?”
“格格格,是的,格格格格,”她笑得很开心,很快活,末了说:“我也没啥‘大聪明’,我们都在。你不仅有‘小聪明’,还有点‘小心眼’,一句话记得牢实!”
他望着她,对她3卩略略带有些轻慢的嬉笑不仅一点也不反感,相反倒越来越感到亲切。或许是她的性格感染了他,竟使得一向老成、呆板、死气的他也变得能够说出两句俏皮话来。他细细体味着这种感觉,这种早先不曾有过的愉快、兴奋的感觉,一阵阵流过他的身心。
“我想象不出,你这性格,像你父亲么?”
“为什么都要像父亲呢,就不能像母亲,或谁都不像?你见过我父亲么,是个挺好的人,以后你有什么困难找他,他会帮助你。”
“噢,我能有啥事呢!”
“要说我爹这个人,真是不怎么聪明,干的活不少,可效果欠佳,几十年辛辛苦苦建了个水库,还让大水给冲垮了,你看敦煌这两年的变化大吧,多亏他调走了!不过,也难怪他,他就处在那么个当口上,前不得后不得,多亏了这么场大水冲了个稀里哗啦,他好伤心哪,真是大哭了一场……”
她停了停说:“怎么,你觉得我留在这儿独自生活,不好么?”
“你总想‘独自’,嘿嘿……可是你独自得了么?真独自了就没你这间住房!社会就是这样。王先生画过一幅‘胳骑’,不满意,撕了,可他后来画的,我看还不如前头的……”
“是的,要是画儿那么好画,不就都成了凡·高了?你知道凡·高自杀了他知道,可他却像听到一个新消息!他凝视着她,她的脸依旧神态自若地笑着。
“我给你倒杯茶。”坐久了,她想站起来走动走动。
在她沏茶的时候,他溜达到写字台前,翻了翻那本打开来的书,那书名和作者的名字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啥“海德格尔”,《何为形而上学》,念着都绕嘴。他顺着打开页的那几行字瞅了瞅:“……深沉的烦恼像寂静的雾,遍布于生存的深渊里,把外在事物、他人和我们自己莫名其妙地搅在一种普遍的冷漠之中。这种烦恼显示出生存的全貌……”
唉,这都是些啥东西!他又坐回到茶几旁。一时间竟觉得自己也沉在那的中她觉出他有些郁闷,是因为她!她也坐回到床边,说:“茶几上的东西你咋不吃?”
他看看那苹果、葡萄,说:‘‘照着它画画‘静物’倒挺好。”
“哼,你学了几天作画,就满嘴术语!咋就说不出一句活泼点JL的话来!”嘿嘿,啥话活泼……”
她倏地脸红了,眼睛是那样望着他。他也望着她。
“你学了几天英语,不是也时不时地说两句外国话么!你以为我不会说,就吓唬我!”
“噢,你能说,那太好了,我真巴不得这样!说呀,说呀!speakquickly!”她催促着。
“II”索兀搜肠刮肚地,竟不知不觉说出:“Iloveyou,becauseofyourbeautyandhonesty”
“哇,wonderful!好极了,格格格……”她笑得站起身,又躺下身,她竟听出他那土腔土调、结结巴巴的“英语”说:我爱你,因为你美丽、正直。她掏出手绢拭着笑出来的泪花,说奖励你一个苹果吃,快吃吧!也给我扔过来一个!”
他没有“扔”,拿起一个苹果走过去。
她一怔,渐渐离开床,站起身来,他走近她,把苹果递向她,她接着,好半晌地接着,他和她的手抟在一处。“就奖给我一个苹果?”啊……”她的脸渐渐贴近他的脸颊,“啊,陆虹,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啊……”他拥抱着她倚倒在那被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