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咏唱苏州的诗真是很多,龚定盦的那句“三生花草梦苏州”,却最为人熟悉,字面是那样简单,含意却是异常悠远,似乎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
道光十九年四月二十三日,龚定盦辞官出京,五月十二日抵达淮安府清河县县治清江浦,即今淮阴。那时的淮阴为水陆孔道,河道总督、漕运总督都驻扎于此,商贾往来,行旅上下,十分繁华热闹。定盦喜欢花月冶游,在歌楼舞榭访艳时,遇到一位名为灵箫的苏州女子,她不知何故沦落风尘,也不知何故辗转流落至此。灵箫的姿色态度让定盦迷恋不已,认为是前世因缘,想不到自己在四十八岁时竟然遇上了,不由欣然地咏道:“天花拂袂着难销,始愧声闻力未超。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第二天又赠诗一首云:“一言恩重降云霄,尘劫成尘感不销。未免初禅怯花影,梦回持偈谢灵箫。”
两人绻缱了十几天,定盦依依不舍地离开清江浦,一帆南下,经扬州、镇江、江阴,来到苏州。苏州本是他熟悉的地方,这一次却有点不同,似乎眼前的花草都变得亲切起来了,因为这是灵箫的故乡啊。诗人踯躅街巷,仿佛那楼窗里探望的就是她那迷人的笑脸,那画舫上的女子也就是她那窈窕的身影。鳞次栉比的瓦屋,高高下下的楼阁,还有在那依依柳条里隐着的花院朱户,究竟哪里是灵箫住过的地方呢,这固然是无法知道了,只见一缕夕阳映照着那屋檐和粉墙上。定盦不由叹息,咏道:“凤泊鸾飘别有愁,三生花草梦苏州。儿家门巷斜阳改,输与船娘住虎丘。”漂泊异乡的灵箫,终然不及山塘上的姑娘们了,她们还能日日看到虎丘青翠的山色。
那年九月,定盦北上,又到了清江浦,与灵箫小别重逢,温存更倍于前,“何须宴罢始留髡,绛蜡床前款一尊。姊妹隔花催送客,尚拈罗带不开门”。正是这样缠绵的情景。定盦上次离开的时候,灵箫的发髻上还缀着栀子花,四个月过去,则已到了菊花的时节了。夜来听着窗外的西风,在小几上点起红蜡烛,屏风下的烛光格外明亮,似乎也温暖着他们的心,“去时栀子压犀簪,次第寒花掐到今。谁分江湖摇落后,小屏红烛话冬心”。深秋寒夜里,絮絮地倾情诉说,真是他“水驿寻灯、山程倚辔”旅途上的片刻安逸。定盦在清江浦住了十天,他自己在诗注里写道:“留浦十日,大抵醉梦时多醒时少也。”就在那似梦似醒的日子里,灵箫重又提起为她脱籍的事,这让定盦感到为难,不但说不明白,实在也难于启齿,枕上的承诺,大都一时冲动,静下来想想,总会有点后悔,于是只好留下一首诗,默默离去,诗曰,“豆蔻芳温启瓠犀,伤心前度语重提。牡丹绝色三春暖,岂是梅花处士妻。”灵箫看了,心里不是滋味,泪眼凝望,远远霜天里,大雁正斜斜地向南飞去。
过了两个月,定盦自京南返,又经过清江浦,再到灵箫的寓舍,已是人去楼空,问讯她的下落,都说她回苏州老家去了,并且已闭门谢客。定盦听了,怅然若失,心情是复杂的。他的《己亥杂诗》共三百一十五首,关于灵箫的诗占了十分之一,即所谓“寱词”,虽说是“借燕游以抒湮郁之抱”,但对他来说,这次感情的凄馨绮艳也是未曾有过的。事至如此,他只能恨恨地说:“自此不复为此人有诗矣。”实在也是无可奈何,既然情缘已了,又何必有诗;即使情缘未了,然而人已不见,诗又写给谁呢?诗人只得怏怏归去。灵箫在定盦心里,已是永久的存在,不能忘怀,他或许曾经想过,安顿下来以后,再去苏州寻找她的踪迹,将自己的苦衷向她说个明白。
但一切都迟了,一年后的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十二日,定盦因病暴卒于丹阳,年仅五十岁。一代诗人已矣,一个情犹未了的故事,也只能不了了之了。如果灵箫后来听到这个噩耗,会怎样想呢,她会想起那在清江浦酒楼上春风沉醉的夜晚,她会想起那寒秋深夜里烛光下的喁喁私语,她有很多关于定盦的记忆,但她或许不知道,定盦曾想过,将自己和她的归宿放在苏州,放在那秀丽的虎丘。定盦有两首诗,一首咏道:“一自天锺第一流,年来花草冷苏州。儿家心绪无人见,他日埋香要虎丘。”另一首咏道:“灵箫合贮此灵山,意思精微窈窕间。丘壑无双人地称,我无拙笔到眉弯。”当然,这一切都是昨夜的春梦了。
定盦之于苏州的赞叹,所谓“三生花草梦苏州”者,正是移情于景、情景交融的感受,一方面苏州确实有着风物人情之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苏州有灵箫的存在。由此可见,人对一个地方的依恋,总有他的感情寄托,即使是自古誉为“人间天堂”的苏州,也不例外。
我是苏州人,生于斯,长于斯,衣食于斯。如今拈着“三生花草梦苏州”这句诗,编起这本书来,不由想起龚定盦与灵箫的故事,于是随便说说,大概也不妨可以作为本书的引子。
(二〇〇五年一月十日于吴下)
(《三生花草梦苏州》,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二〇〇七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