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一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又号蝶庵、会稽外史、六休居士。浙江山阴人。因祖籍四川绵竹,故也自署“蜀人”或“古剑老人”。他生长在一个世代簪缨之家,也是一个洋溢着风雅气息的诗书之家。高祖张天复,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官至云南按察副使、太仆寺卿,着有《皇舆考》、《鸣玉堂稿》,纂修《湖广通志》、《山阴县志》。曾祖张元汴,隆庆五年状元,官至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左谕侍经筵,着有《皇明大政记》、《读史肤评》、《槎间漫笔》、《不二斋文选》等,纂修《绍兴府志》、《会稽县志》。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着有《易经澹窝因指》、《四书荷珠录》、《郊居杂记》、《玠园文集》等,视学广西时,杨文骢、梅豸等俱出其门,“黔中谓三百年来无此提学”(《家传》)。父亲张耀芳,则久困场屋,年愈五十始授兖州鲁藩长史司右长史,但也“善歌诗,声出金石”(《家传》)。自张天复起,家中就累起园林,先后有十几座,其中天镜园,被祁彪佳《越中园亭记》推为越中诸园之冠,玠园则记入《陶庵梦忆》,寄园则记入《西湖梦寻》。自张汝霖起,家中蓄戏班数部,有可餐班、武陵班、梯仙班、吴郡班、苏小小班、平子茂苑班,“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奚僮技艺亦愈出愈奇”(《陶庵梦忆·张氏声伎》)。家中收藏之富赡,也是少有的,藏书累积三万馀卷,字画珍玩更是无可计数。往来交游者,自然都一时名士,及至晚明,有徐渭、屠隆、汤显祖、范允临、黄汝亨、陈继儒、陶望龄、王思任、李流芳、陈洪绶、倪元璐、阮大铖、祁彪佳、邹迪功、卓人月、曾鲸、柳敬亭等,有的是张岱的父执,与张岱折辈相交,有的则是张岱自己的朋友。
张岱生于万历二十五年,卒年则有多说,温睿临《南疆逸史》和徐鼐《小腆纪传补遗》说他八十八岁卒,即康熙二十三年;《山阴县志》和商盘《越风》则说他九十三岁卒,即康熙二十八年。他的一生也就可以甲申明亡为限,划分为前后两个时期。
他在明亡前生活的四十八年,可说是豪华奢侈,纵情颓放。他在《自为墓志铭》里写道:“少为纨袴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骨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这是他真实坦率的自白。《砚云甲编》本《陶庵梦忆序》也写道:“老人少工帖括,不欲以诸生名。大江以南,凡黄冠、剑客、缁衣、伶工,毕集其庐。且遭时太平,海内晏安,老人家龙阜,有园亭池沼之胜,木奴秫粳,岁入缗以千计。以故斗鸡臂鹰、六博蹴踘,弹琴劈阮诸技,老人亦靡不为。”正因为他过着这样的生活,也滋养了他的性情,成就了他的才华。《绍兴府志》称他“及长,文思岔涌,好结纳海内胜流,园林诗酒之社,必颉颃其间。岱累世通显,服食豪侈,畜梨园数部,日聚诸名士度曲徵歌,诙谐杂进。及间,以古事挑之,则自四部七略以至唐宋说家荟萃琐屑之书,靡不该悉”。他还远游辽宁、河北、山东、湖北、安徽、江西,也到过北京,游历使他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但他最熟悉的还是江南,除故乡绍兴外,他长期盘桓于杭州、嘉兴、苏州、无锡、镇江、扬州、南京等繁华城市,结识了社会上下的各色人等,有官吏,有名士,有僧侣,有匠作,有优伶,有妓女,使他既受到市民文化的熏陶,又让他在亮丽的生活里多了一点清冷和黯淡的色彩。
明亡以后,鲁王朱以海监国绍兴,张岱被授职方主事,但他明白南明小朝廷腐朽和脆弱,便托病辞职。顺治三年三月,绍兴沦陷,亲友中的不少人,或被刃,或自尽,或削发为僧。他怀着悲愤和恐惧避入嵊县西白山中,次年又徙居绍兴府西南三十里的项里山,直到时局缓和,方回到城里,借居于卧龙山下败屋残垣的韩氏快园,这已是顺治六年的九月。他在快园一住就是二十四年,一生的主要着作就在那里完成的。但由世族豪门骤然沦为寻常民户,他的生活非常艰难,郁郁不自聊,以至垂暮之年仍一贫如洗。《自为墓志铭》写道:“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自作《梦忆序》也写道:“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间。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他的情怀是那样沉寂而苍凉。正像台静农先生说的那样:“一向生活于华贵的家庭,而又沉溺于声色狗马之好,一旦亡国,不乞求保全,如钱谦益、阮大铖一类人的行为;只将旧有的一切一切,当作昨夜的一场好梦,独守着一部未完成的明史纪传,宁让人们将他比作毒药,当作猛兽,却没有什么怨悔。大概一个人能将寂寞与繁华看作没有什么两样,才能耐寂寞而不热衷,处繁华而不没落,刘越石、文文山便是这等人,张宗子又何尝不是这等人?钱谦益、阮大铖享受的生活,张宗子享受过;而张宗子的情操,钱阮辈却没有。”(《陶庵梦忆序》)
由于受家庭影响,张岱从小就有对史学有浓厚兴趣。万历四十一年,他十七岁,就在绍兴天章寺侧寻访兰亭真址,作《古兰亭辨》。万历四十六年,他二十二岁,开始编纂《古今义烈传》,历时十年完成。崇祯元年,他又开始修撰纪传体明史巨着《石匮书》,此书上起洪武,下讫天启,共二百二十卷,于顺治十一年完成,经历了二十六个严寒酷暑。邵廷采《明遗民所知传》记道:“丙戌后,屏居卧龙山之仙室,短檐危壁,沉淫于有明一代纪传,名曰《石匮藏书》,以拟郑思肖之《铁函心史》也。至于废兴存亡之际,孤臣贞士之操,未尝不感慨流连陨涕三致意也。顺治初,丰润谷应泰提学浙江,修《纪事本末》,以五百金购请其书,慨然曰:‘是固当公之,公之谷君,得其人矣。’”谷应泰编修《明史纪事本末》,很大程度上凭藉了《石匮书》,故《皇朝文献通考》引邵廷采跋曰:“明季稗史虽多,体裁未备,罕见全书,惟谈迁编年、张岱列传两家,俱有本末,应泰并采之,以成《纪事》。”这是张岱对中国史学作出的贡献。
同时,张岱对文学的贡献也是卓绝的,并且更为后人熟知。他的文章,沿袭公安、竟陵两派,然不被所囿,取长弃短,形成独具个性的风格。诚如王雨谦《嫏嬛文集序》所说“:盖其为文,不主一家,而别以成其家。故既能醇乎其醇,亦复出奇尽变。”祁豸佳《西湖梦寻序》也说:“余友张陶庵,笔具化工,其所纪游,有郦道元之博奥,有刘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清丽,有王季重之诙谐,无所不有;其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晚明的散文,出现了章法、句式、语态上的新变化,张岱也不例外,然而显得平实简静、自然清新,流露出自己的性情。比起其他文章家,他尤工于点染,即使如方言巷咏、嘻笑琐屑之事,一句两句,便辄尽情状,及穷事际,故黄裳先生称他是“绝代的散文家”。他的散文代表作,主要集中在《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嫏嬛文集》里,叙梦把怀,追忆往昔繁华靡丽的生活,这既是他个人的生活经验,也是晚明社会生活的生动速写和记录,其中含有的意绪和情感,并不是一般遗民国破家亡的哀怨,生死两难的悲愤,抑或仗剑奔赴荒野的激情,而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
关于张岱的那些梦境般的散文,周作人先生说:“对于‘现在’,大家总有点不满足,而且此身在情景之中,总是有点迷惘似的,没有玩味的馀暇。所以人多有逃现世之倾向,觉得只有梦想或是回忆是最甜美的世界。讲乌托邦的是在做着满愿的昼梦,老年人记起少时的生活也觉得愉快,不,即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今日有趣:这并不一定由于什么保守,实在是因为这些过去才经得起我们慢慢地抚摩赏玩,就是加减一两笔也不要紧。遗民的感叹也即属于此类,不过它还要深切些,与白发宫人说天宝遗事还有点不同,或者好比是寡妇的追怀罢”(《陶庵梦忆序》)。在他的追怀里,确乎有着一种悲凉的意味,隽冷悠然,仿佛孤雁飞掠泠泠的秋水。
张岱一生着述宏富,《自为墓志铭》称自己“好着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嫏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奚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此外,还有《张子文秕》、《张子诗秕》、《石匮书后集》、《明於越三不朽图赞》、《奇字问》、《老饕集》、《陶庵肘后方》、《桃源历》、《茶史》、《诗韵确》、《历书眼》、《皇华考》、《夜航船》、《柱铭钞》、《陶庵对偶故事》、《琯朗乞巧录》、《嫏嬛山馆杂记》、《蜀碧舌血录》以及杂剧《乔坐衙》、传奇《冰山记》等,约三十多种,有的已经不传。其中《四书遇》、《嫏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快园道古》等都有新印标点本行世。值得一提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出版夏咸淳先生校点的《张岱诗文集》,除辑存《张子诗秕》外,并据《张子文秕》钞稿本,对校《嫏嬛文集》,作了补遗。
《西湖梦寻》五卷,康熙十年成书,时张岱七十五岁;康熙五十六年凤嬉堂初刻行世,距张岱去世已至少二十三年。纂修《四库全书》时,采浙江鲍士恭家藏本,列入存目,《四库全书总目》记道:“是编乃于杭州兵燹之后,追记旧游,以北路、西路、南路、中路、外景五门,分记其胜。每景首为小序,而杂采古今诗文列于其下。岱所自作尤多,亦附着焉。其体例全仿刘侗《帝京景物略》,其诗文亦全沿公安、竟陵之派。”此书在风土杂着中是别具一格的,诚如王雨谦序中所说:“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馀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今乃山川改革,陵谷变迁,无怪其惊惶骇怖,乃思梦中寻往也。”由于见识的卓绝,情致的隽永,写景的清逸,叙事的轻灵,这本《西湖梦寻》不但成为张岱的代表作品,也是晚明文学的精华之作,在中国散文史上有极大影响。同时,它又是西湖的重要文献,收入光绪年间刊印的《西湖集览》、《武林掌故丛编》等。
应杨良志先生之约,续编“典藏插图本”系列,将《西湖梦寻》列为第二种。需要说明的是,《西湖梦寻》徵引诗文,不少是张岱改拟的题目,如卷一引“白居易玉莲亭诗”两首,《白香山诗集》卷二十五作《春题湖上》、《钱唐湖春行》;又如卷五引“刘基咏大内诗”,《诚意伯文集》卷十五作《钱塘怀古得吴字》等,因这种做法为古人编书时常用,故一仍其旧,并加书引号,以方便阅读。
(二〇〇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西湖梦寻》,北京出版社,二〇〇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