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是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思想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他所建立的学术系统,涉及文学、哲学、史学、道德、教育、宗教、文化诸多领域,凡所建树,均有开拓或启蒙的重要意义。他在宗教研究方面的贡献,主要是佛教,而佛教之中,主要是禅宗。
禅宗作为一个佛教宗派,因主张以禅定概括佛教的全部修习而得名,或以用参究方法,彻见心性的本原为主旨,故又称佛心宗。相传创始者是菩提达摩,下传慧可、僧璨、道信,至五祖弘忍而分成北宗神秀、南宗慧能,北宗主渐修,南宗主顿悟。中唐以后,南宗成为禅宗正统,以《六祖坛经》为最重要的经典,提倡心性本净,佛性本有,觉悟不假外求,不读经,不礼佛,不立文字,强调“以无念为宗”和“即性成佛”、“见性成佛”。慧能门下的青原行思、南岳怀让、南阳慧忠、荷泽神会成为禅宗的主流。后青原系下形成曹洞、云门、法眼三宗;南岳系下形成沩仰、临济两宗,其中以曹洞、临济两宗流传时间最长,影响也最大,绵延千馀年。《六祖坛经》有名言曰:“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在禅宗看来,由迷转悟是最根本的任务,一切经典文献都是为完成这个任务服务的,因此可以对经典文献作增删、改写,甚至伪托、杜撰也未尝不可。正由于如此,研究禅宗或禅宗史,自然不能完全相信流传下来的禅宗文献,必须进行考订梳理,辨别真伪。但在胡适之前,这方面很少有人关心。胡适所做的,就是运用“科学方法”,通过对禅宗文献的整理、考辨,澄清禅宗传入后层累叠积而成的纷繁芜杂状况,重建禅宗史的构架。
引起胡适对禅宗发生兴趣的原因,乃是他在研究中国哲学史时对禅宗史料的怀疑。但一九二六年前写的《禅宗的白话散文》、《从译本里研究佛教的禅法》等,尚未涉及禅宗文献的真伪问题。一九二六年夏秋之际,他赴英国参加中英庚款委员会会议,先后在巴黎国立图书馆和伦敦大英博物馆检读敦煌卷子,发现不少禅宗文献,特别是神会的语录和《显宗记》,使他大为兴奋。一九二七年初,他在从英国前往美国的船上写了《海外读书杂记》,引言里说:“我在巴黎读了五十卷子,在伦敦读了一百卷子。我的主要目的在于发现关于禅宗史的唐代原料。在这一点上,我的成绩可算是很满意的。”同年又作《菩提达摩考》,对达摩来华的年代、传教活动及教义作了考证。一九二八年,他写了《白居易时代的禅宗世系》和《禅学古史考》,后者考证印度古代佛教自迦叶、阿难至佛陀跋陀罗间的历史,以及印度禅法如何逐渐传入中国。同年还与汤用彤通信,讨论禅宗史的纲领,扼要提出大纲十三条。一九三〇年,作《坛经考之一》(《跋曹溪大师别传》),称作者“采取不少材料到《坛经》里去,遂使此书欺骗世人至九百年之久”。同年《神会和尚遗集》(附《荷泽大师神会传》)出版,他在序中说:“神会是南宗的第七祖,是南宗北伐的总司令,是新禅学的建立者,是《坛经》的作者。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人比得上他的功勋之大,影响之深。这样伟大的人物,却被埋没了一千年之久,后世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幸而他的语录埋藏在敦煌石窟里,经过九百年的隐晦,还保存了两万多字,到今日从海外归来,重见天日,使我们得重见这位南宗的圣保罗的人格言论,使我们详知他当日力争禅门法统的伟大劳绩,使我们得推翻道原契嵩等人妄造的禅宗伪史,而重新写定南宗初期的信史。”胡适对神会的评价很高,认为他宣传南宗的“见佛成性”,“须臾发菩提心便成正觉”,摒弃了烦琐的经义和复杂的形式,使佛教教义大为简化而易于普及。这种简化的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联系起来,使顿悟的禅宗成为中国的佛教,进而逐渐侵入儒、道的思想体系,为宋明理学的诞生奠定了基础。一九三二年,他完成了《中国中古思想小史》,原拟写十四章,仅写了十二章,后五章即关于佛教及禅宗。一九三四年作《坛经考之二》(《跋日本东京都堀川兴圣兴寺藏北宋惠昕本坛经影印本》),称此书“与敦煌本最接近,是未经契嵩妄改的古本”。同年岁末,他在北京师范大学演讲《中国禅学的发展》,共四讲。一九三五年,写了《楞伽宗考》,追述了楞伽宗的历史,称神会用《金刚经》来代替《楞伽经》,不但楞伽宗的法统被推翻,它的“心要”也掉换了,故“慧能、神会的革命,不是南宗革了北宗的命,其实是一个般若宗革了楞伽宗的命”。一九五三年在台北举行的蔡元培八十四岁诞辰纪念会上,他作了题为《禅宗史的一个新看法》的演讲,说禅宗的兴起是中国佛教极盛时期的革命运动,“经过革命后,把佛教中国化、简单化后,才有中国的理学”。一九五八年,他写了《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新校定的敦煌写本神会和尚遗着两种》、《〈宋高僧传〉里的〈唐洛京荷泽寺神会传〉》。一九五九年,写了《记日本入唐求法诸僧的目录里的南宗资料》、《北宋惟白和尚关于西天祖师偈颂来历及〈宝林传〉〈圣胄集〉等书的记载》,后者以改写《祖偈因缘》的惟白为例,证明禅宗杜撰的历史。就在他逝世前的一九六一年,还写了《〈金石录〉里的禅宗传法史料》、《〈佛法金汤编〉记朱熹与开善道谦的关系》、《跋裴休的〈唐故圭峰定慧禅师传法碑〉》、《〈七修类稿〉里的“六祖”》等。由此可见,胡适对禅宗的研究,倾注了极大精力,前后持续四十馀年,乃是他整个学术贡献不可或阙的组成部分。
作为一个思想家和历史学家,胡适对于佛教禅宗的研究,并非是教义的阐述或禅法的解析,而重在揭示它的历史真实。早在一九二七年,他在《整理国故与“打鬼”》中就说:“这回到巴黎、伦敦跑了一趟,搜得不少据款结案的证据,可以把达摩、慧能,以至西天二十八祖的原形都给打出来。据款结案,就是打鬼。打出原形,就是捉妖。这是整理国故的目的和功用,这是整理国故的好结果。”晚年甚至称自己的这件工作是“耙粪”(muckraking),将这种中国文化里的垃圾耙出来。胡适在方法论层面上,将杜威实验主义方法论和中国传统考据学相结合,同时又具有相当的精严性和弹性,对佛教禅宗的研究自然也不例外,当然敦煌禅宗文献的发现,推动了这一研究的深化。
本书既是胡适宗教论着的选本,一方面要突出他的主要成绩,即关于禅宗的研究,另一方面又要有比较全面的学术观照。故除重要的禅学论着外,收入《中国中古思想小史》,它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中古思想的宗教化,包括黄老之学,汉以后的儒教、道教、佛教等;《佛教的翻译文学》则是《白话文学史》中的一章,乃是从文学史角度对佛教文学的考察。凡选文均以安徽教育出版社刊印的《胡适文集》为底本,并参校了部分初刊本和其他选本。
(二〇〇七年三月二十五日于苏州)
(《胡适论宗教》,安徽教育出版社,二〇〇七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