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像一条绿色的长龙,在八百里秦川上飞驰。原野平展展像一片巨大的绿色地毯,把大地覆盖得寸土不现,任凭你怎样放眼远眺,仍然看不见无尽绿色的边缘,随着列车的飞速前进,巨大的绿色似乎在缓慢旋转。旋转得久了,似又表现出一种巨裂的颤动,颤动中仿佛出现了种种裂变,无边无尽的绿色就是从裂变中产生出来,无怪乎列车过处无不显得生机盎然。把眼光收回来,眼底是急速的绿色流动,跟列车一样地急速。这不就是生命的流程么?生命就是这般延续、发展的。一切都在动,一切都在变,变动中使山河愈加雄壮,愈加絢丽。大地伟大啊,大地伟大啊!对任智百来说,这种感受如今更深刻了。
自从上了汽车,任智百老师的双眼就不知疲倦地贪婪地望着窗外。山、水、人、村镇、集市,在他看来都是十分新鲜的。改乘火车以后,新鲜更多起来,八百里秦川出现在眼帘的时候,他的心情竟激动得不能自已。情感丰富、善于联想的他,随着眼前不断出现的景色,头脑中也幻化出许许多多美妙情景来。此行必然不虚!他兴奋地作了断定。
任智百老师出远门的机会极少极少。三十多年前上师范时,离家而去几百里,就是他仅有的也是最远的外出。那时年少迷朦,旅途中的感受回想起来不甚了了。况且乘坐的是罩着帆的大卡车,除异常颠簸的记忆外,其他就十分淡漠了。自那以后,一头扎在教育中,只在县上几所重要的小学中来回兜圈子,别的什么地方也没去过。如今年纪大了,县上怜念照顾老教师,给任智百老师一个远游的机会,答应报销全部的车船费和住宿费,并另外补助二百元钱。这是一种特殊荣誉,只有几十年如一曰忠诚教育事业并一贯先进的任智百老师一类才有资格享受。任智百老师也早有这样的想望,外面的花花世界他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得多了,那世界丰富、诱人、奇妙、曾多少次地引起他的神往。现在他得到了这梦寐以求的机会,自然十分感激也十分激动。经过一段周密的准备,他起程了。他要利用此行把美丽的世界看个够。
天渐渐暗了下来。转瞬,一块巨大的黑色天幕把大地盖了个严严实实,车窗外变成了漫漫的暗夜。任智百老师这才把注意力投向车厢内。车顶一长串车灯尽情地散发着光明,车厢里既柔和又明亮。乘客们的情绪十分活跃,活动也丰富有趣。他们有的专心致志地看书,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着,表现出对知识的渴求;有的天南海北地闲聊,在相互的情感和见闻交流中,感受着另一番情趣;有的闲雅自在地哼着流行小曲,似乎被歌词的意境和曲调的优美所陶醉;有的愉快地下象棋打扑克,当胜败有了结果时,便爆发出阵阵狂欢或沮丧;有的……在大地已经进入沉睡之中的此时,车厢里却很热闹,呈现出一濂和平、温馨、快乐的录象。
夜逐渐深沉了,车厢里的喧闹渐渐减少了,人们的兴奋情绪也慢慢减弱。这时大家才淸晰地听见车轮和铁轨摩擦揸击而发出的匀称和急促的响声,似乎这响声是刚刚出现的,于是大家像聆听乐曲一样地欣赏它。其实这响声恰好起了催眠作用,很快就有不少人进人了梦乡。睡觉的姿势由于各自不同的位置,而表现出种种差异,不管这差异有多么大,却都随着硕大车厢的轻微摆动而摆动。
这摆动如同摇篮,摇掉了旅途中人们一整天的疲劳和困倦,睡着的姿势尽管很不自然,但他们仍然睡得极为香甜,任智百老师依然很兴奋,他还醖着,没有睡意。不知什么时候,部分车灯被关掉了,车厢里稍微有点昏黄。任智百老师透过昏黄灯光看着昏睡或酣睡的旅客,觉得也挺好玩,挺有意思的。’他像欣赏美术作品一样欣赏着各种睡着的姿态。有些发困的时候,他便闭上眼睛,慢慢地也就像其他人一样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了。
迷糊之中,任智百老师觉得腰部被什么东西捣了几下,他睁开惺松的睡眼,邻座暗中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向前方呶了呶嘴。他放眼望去,车厢那头,四位留着长发,蓄着小巧胡须,穿着牛仔衣裤的汉子,每人手握一柄匕首,正在一漂亮娇美的妙龄女郎的指挥下,在旅客身上挨个搜查。汉子们先是搜钱,再是摘戒指和女士脖子上的项链。然后将钱和戒指项链一一交给妙龄女郎。妙龄女郎手里提着两个精美的小提包,她将接到的钱装进一个包里,将戒指和项链装进另一个包里,如此,一项一项接连进行,奄无阻碍十分顺利。
汉子们和妙龄女郎像训练有素的技工,动作麻利,表情从容,旅客像接受过训练的纪律性极强的学生,顺从地任汉子们拨弄。车厢另一头也有同样装束的四条汉子,进行着相同的工序,不同之处只是两个精美小提包由其中一个汉子提着。八条汉子、一位女郎,两头夹击,一步一步向中间逼来,看到这种情形,任智百老师觉得浑身如凉水浇过一般,腿脚也微微抖动,睡意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在家里时,任智百老师听到诸如列车强盗之类的传说,但他并不完全相信,他认为世事不会糟糕到如此地步,然而眼下的情形把他以前的认识撕得粉碎。他思谋着能够侥幸避祸的办法,也想着是否可以在必要时当一回英雄,哪怕牺牲点什么也是值得的“强盗!你们这帮强盗!”突然一声呐喊震搣了整个车厢,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将目光齐刷刷投向喊声发出的地方。
喊声出自一位山东汉子的口中,喊声落处,山东汉子和那四位汉子厮打起来。毕竟山东汉子寡不敌众,只几下,就被四条汉子牢牢地攥住了臂,并固定了头颅。这时妙龄女郎从她的上腿处瞍地一下抽出把尖利匕首,刀尖在山东汉子脸前绕圈子,山东汉子猛地飞起一脚,朝妙龄女郎小腹踢去,妙龄女郎敏捷地一闪,山东汉子踢了个空。妙龄女郎似乎并未生气,笑嘻嘻地重新绕动尖刀,绕着绕着,只见她将尖刀猛地向前一闪,同时,山东汉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一山东汉子的鼻子被连根削下了,顿时鲜血直流。山东汉子还在挣扎大骂着,妙龄女郎向四条汉子挥了挥手,四条汉子便把山东汉子连推带搡地带到车厢门口。四条汉子中的一个从裤腰间摸出一个钥匙样的东西,打开了车厢门,四人合力一推,山东汉子便从门口滚了下去,随着便是惨叫声,但这叫声被轰隆滚动的车轮声淹没了,车厢里的人谁也没有听到。这一幕使乘客们个个噤若寒蝉,连个大气都不敢出。任智百老师早巳魂飞天外,必要的时候是否可以当一回英雄的想法一丝也不存在了,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
妙龄女郎和四条汉子很是平静,继续进行先前的活动,刚才的一切如同没有发生一样。当妙龄女郎、四条汉子和山东汉子打斗时,另一头的四条汉子则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的活动,妙龄女郎们的行动似乎根本就没有进人他们的眼帘。任智百老师傖偷看着他们,既为他们肆无忌惮而愤怒,也为他们的沉着冷静而称奇,心里也不停地骂道:这帮抢贼,这帮该死的混蛋。他见他们离自己很近了,便很快地收回眼光,琢磨着如何度过这一关。正想时,一只大手从身后伸过来,汉子们已站在了他面前,他索性装作睡着了,任他们怎样摆弄自己。两个汉子的两只手同时伸进了他中山装的两只口袋,掏出了里面的一切,又撕开中山装纽扣,一只手伸进衬衣口袋,又掏出了里面的所有。任智百老师很害怕,担心继续向下掏。幸运得很,打手们结束了在他身上的行动,伸向了邻座的口袋。不久,八条汉子妙龄女郎并为一路,走到另外的车厢去了。
“同伴们,强盗走了,强盗走了!”好长时间过去了,一位四川口音的旅客打破了车厢里死一般的沉寂。“嘘——”所有乘客不约而同地长长出了一口气,好似从死神那里重又回到了现实之中。这时人人同仇敌忾,叫骂声、埋怨声、愤怒声、失掉钱物以后的痛哭充斥于整个车厢,听都听不清楚。看样子,如果那几个强盗汉子再度出现在车厢里,乘客们总会把他们砸成齑粉的。任智百老师没有放声骂。他在想,如果那些强盗汉子在车厢里横行时,乘客们迸发出这样的情绪,会是一种什么状况呢?如果自己有胆量试当一回英雄,自己这时又是什么状况呢?那位山东汉子算不算一位英雄?他还惭愧地认为,自己的聪明程度大大比不上老婆。临行时,老婆硬是给自己的裤衩里缝上了一个小口袋,把整整一千块钱装在了里面,又逼着把另外一千块钱分两部分装在袜子里,穿在脚上了。现在两千块钱完整地保存在自己身上的三个地方,这全是老婆的功劳啊!被强盗掏去的是装在外面临时用的几百元,损失不是十分惨重。
乘客们噜嘈杂杂地吵了一通之后,车厢里又归于平静。这时,一位列车员模样的男人站出来喊话了:“旅客同志们,夜间行车,谨防小偷,请大家睡清醒些,以免被盗……”连喊三遍,面容极严肃,态度极诚恳,喊得极认真。车厢里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议论什么,还是听不淸。任智百老师现在什么也不多想了,只想着列车的速度能够再快一点,以便尽早地离开这令人胆寒的所在,先前的心旷神怡一点也不存在了。
凌晨三点二十分,列车准时开进了S城车站。任智百老师提着仅有的一个装着换洗衣服的小提包随着拥挤的人流匆匆忙忙下车走出了车站。车站广场很开阔,密集的水银灯把偌大的广场照得通明,虽然是夜间,广场上却并不空荡,也并不安静。小摊小贩的叫卖声十分嘹亮。接车人机敏地寻找着要接的对象,候车人机灵地注视着自己的周围。卖洗脸水的妇人和小女孩则殷勤地把洗脸毛中强行塞在下车旅客的手中,不管人家愿不愿洗……这世界处处是生机,任智百老师这样想。而摆在任智百老师面前的问题是,离天亮还有三个多小时,现在哪里去哩?正当他设想下一步行动时,一辆出租车司机探出头来,非常和蔼地问。“住,远不远?”任智百老师不加思索地问道。“上车吧,近的很哩!”司机边说边打开车门。任智百老师利索地上了车。其实,远近一说他和司机都不甚了了,对于一个旅游的人来说,什么叫远,什么叫近,他心中并没个数,他只是下意识地问了问,司机也不过在口腔里发出了一个附和性的声响。出租车走完一段直路,又绕了几个弯,在一家门口停了下来。“下车吧!到了。”司机说。“交车费,一百一十块。”司机又说,口气不容置疑。“多少?”任智百老师其实听淸楚了司机的话一“交车费,一百一十块。”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他又问了一遍。“一百一十块!”司机又响亮地回答了一声。“这么贵?”任智百老师怯怯地问。“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唆!少废话,快付钱,耽误了时间还要加!”司机发怒了,而且提起扳手扬了扬。任智百老师看见扳手,一下子想起了火车上汉子们手中的匕首,慌忙说:“好好好,一百一十就一百一十。”立即拿出钱交给司机。司机看也没看,将钱塞进口袋,油门一踩,扬长而去。
望着急速离去的出租车,任智百老师想:“从家里到这里的所有车费才一百多元,而几分钟时间的出租车费竟……唉,有什么差别,有什么差别呀!”任智百老师的聪明之处在于,出租车行进过程中,他已从裤衩口袋里暗暗地掏出了一百多块钱,不然掏钱的窘态且不说,如果再发生危险就不好办了。先住下休息一宿再说吧,挺累的。任智百老师心里盘算着,抬头一看,“客来乐”三个大字正迎着他笑。他便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