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组织把此申请做为党风教育的极好材料打印下发，组织全校讨论。支部的按语中对景良此举大加表扬。但群众的议论并不相同，说好说坏的冷嘲热讽的都有，最激愤的要数保管员。保管员认为，景良此举实际是背叛了他出卖了他，是捞政治稻草是想踩着别人的肩膀向上爬是无耻小人的做法。保管员还认为，只怪当初自己心地太善良，不应该怜悯咬人的毒蛇。这些早就在景良的预料之中，他对此不恼恨也不生气，除了对保管员表示歉意之外，对其他人则笑笑而已。不管群众如何议论，自事情这样处理以后，景良如释重负，身体也不再消瘦了，反而向原来恢复。景良十分坦然地使用他的写字台和五斗橱，不再感到心里有猫抓，觉得现在才真正成了这两件家具的主人。他还觉得，人们向他投来的善意目光毕竟比以前增多了。他开始了问心无愧的生活，他感到很幸福。
校长始末及学生丽莎
林校长退休，调整校级领导班子。新校长的产生采取了民意测评和上级任命相结合的办法。民意测评中景良以绝对优势的票数领先，随后被任命为新校长。
上级和教职工信赖景良，景良亦不负众望，决心大干一场，把他的聪明才智和精力奄无保留地奉献给教育事业，把学校办出个样子来。
景良果然全身心投入在工作中，既搞全校管理又亲自上课，倒也忙得高兴。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景良笃信此条，处处以身作则。他组织一班人在广泛深入调查研究的基础上，进行了诸如人事、工资、教学、考评、奖励等方面的调整和改革。一切规定要求，他自己和领导班子其他成员首先做到，然后严格要求教职工。经过努力，学校发生了很大变化，展现出新的面貌，秩序井然，教育质量有了明显提髙，一跃而成为先进单位，于是景良的荣誉多了，工资提了，奖金也接连发来，人虽很辛苦，心里却舒畅，瘦是瘦了点，脸色却红润。
同时，人们对景良工作的特点也在暗暗地总结着。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极度认真，一丝不苟，有开拓精神，原则性强；与之相连的则是缺少人情味，往往给人以难堪，叫人下不了台。
缺少人情味的后果景良多次考虑过，他曾经十分认真地想体现较多的人情味，改变自身的这一缺陷，并企图把原则性和人情味协调地统一起来。在当校长的开头阶段，他很注重与人和谐相处，人情味也就相对多一点。可是这样一来，有时碍于人情面子，制度的执行就受到了阻碍，直接影响工作，在这种情况下，仍要坚持原则而伤害人情。后来他又改变做法，人情原则并施，按照需要取舍，即对违纪现象多的人以坚持原则为主，对自觉遵守纪律的人以多施人情为主，前提是不能影响工作。但试验的结果往往不能如人所愿，人情味再多也不会使人人唱赞歌，因为当校长的为了推进工作，终究是要坚持原则的，在原则面前，就会伤害一些人的利益，这些人或许就会成为对头，处处制造难为。他便得出结论：人情味和工作原则是互为矛盾的，二者不能得兼。为了工作他便常常不得不舍弃人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景良发现人们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笑仍然笑着，却少了些真诚，更多的则是应酬，有时还遇到饥讽的眼光。何故如此，从整体上讲景良是清楚的，具体的细节他便不甚了了。这谜的真正破译，得之于一次偶然机会。
晚自习后半个多小时，教导处办公室灯还亮着。景良查完学生宿舍，朝教导处走去。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不遵守时间，欺我是副职还是怎么的！还有……我实是忍无可忍了！”景良刚走到教导处门口，室内传出吴副校长的声音，他不便进去，就站在了门。
“就是，学生到校的人数他有时也亲自到教室去淸点，就他工作？要班主任干啥？教导干事是摆设？”教导处刘主任的声音。
“小袁不就是水没烧开嘛，批评几次也就罢了，开除！临时工那么不如人！害得小袁好苦，失了业。绝情绝义，良心叫狗吃了！”小袁舅父（总务处副主任）声音里充满了气愤。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唱啥为了工作、为了教育亊业、为了四化建设的高调，他妈的还不是为了自己……”年轻的卢老师说了几句，被咳嗽打断了，他淸毕嗓子继续道：“我只少阅了两次作业，就扣了一学期的奖金。瞧人家，工资、奖金、荣誉，哪样少了？我他妈如果好处样样捞，也会说好听的！”景良终于没进教导处。他的头皮有点发麻，心里—阵抽搐，晕晕昏昏走回自己家里，躺在床上大口喘气。他辗转反侧好久好久不能人睡。天快亮的时候倒是睡着了，却做了个恶梦。他梦见自己掉进一个浑浊的水滩，双腿陷进淤泥里，越陷越深。眼看淤泥齐胸了，他感到窒息，觉得自己完了，便大叫一声……醒了，一身冷汗，心紧张地跳动，呼吸急促。他睁开眼睛，窗孔投进柔和的光线，窗外传来悦耳的鸟叫声。他下得床来，打开窗户，淸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首先映人眼帘的是翠绿、俊美、挺拔的一行行雪松和园内竞相开放的鲜花。
早展依然如此美好，景良想。
一位名叫丽莎的女生，高三巳经上了两年。所谓当代意识极强。在本校，她第一个穿上游泳衣和男同学一起下河游泳，第一个去县里办的舞厅跳舞，第一个穿露胸敞背的裙子……还给一位育年教师写过淸书。这些事情在较为开放的地方本是寻寻常常不足为奇的，而在这个偏僻封闭的县城则被视为异端，曾在校内外引起过轩然大波。班主任批评她，她给班主任推荐了一篇文章，題目是《你不可改变我》，班主任哭笑不得，拿她无可奈何，视为不可救药的孬种。
景良对丽莎的好些做法也极为反感，但他不相信有不可救药的学生。他专为丽莎设计了一套思想教育方案，决心把丽莎改造过来。他的方案总结起来无外乎多接触，打开学生的心灵世界，从思想深处解决问題，并以自身的高尚行为去影响她感化她等等。
丽莎觉得景老师的许多做法很可笑，所以有时也把景良耍笑一下，景良曾对她说：“小丽，作为学生，成天追求奇装异服总是不好的吧！”丽莎说：“景老师，那我穿件古装戏上花旦穿的衣服该可以吧，那是我们民族的服装，可以体现传统精神和民族精神，绝对算不上奇装异服喽！”说完捧腹大笑，最后还加了一句，“老古董！”景良无心辩驳，摇头叹惜了之。
尽管如此，丽莎对景良还是很有好感，认为他善良，富有事业心和责任性，因而尊重他喜欢和他往来。
这天晚自习后，丽莎拿几道物理习题到景良房间，让给她辅导。景良自然诲之不倦。
忽然屋外狂风大作，紧接着几道电光闪过，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仿佛从窗户炸了进来。丽莎尖叫一声，猛地扑到景良怀里，浑身哆嗦，突然电灯又灭了，丽莎更怕了，便紧紧抱住景良不松手。景良也搂住丽莎的肩膀连声说：“别怕，孩子，别怕！不要紧的……”正在这时，吴副校长推门进来，手电通亮，景良和丽莎仍然紧紧搂着。
“啊！”吴副校长见状吃惊非小。这场面使三个人都十分尴尬。丽莎和景良同时松开手，呆呆地望着手电光线后面吴副校长模糊的面孔，不知说啥好。
“景校长，电路出问题了……”还是吴副校长故作镇定地首先发话了。
“哦！我说，电灯，突然灭了……”景良说得很不流利。第二天，一条爆炸性新闻在全校传开了。
“喂！知道吗？昨天晚上景校长和丽莎黑灯瞎火中抱一起啦丨……”
“嘿，你才不了解，啥‘抱一起’，是睡一起啦。”
“还校长哩、党员哩！装得一本正经，伪君子！”
“五十多的人啦，和不到二十岁的女娃子一起，像话吗？
老东西！”
“丽莎本不是好货，和她一起，能有好结果？小妖精！”
有种说法，要整倒一个人，最厉害的武器有两个，一个是说其有贪污受贿行为，一个是说其有男女作风问题。而在中国，后者作用更大。如果没有事实，则可以根据需要编造。—旦形成舆论，谣言和事实具有同等效力。况且中国人对桃色新闻的传播具有独特的敏感和积极性。可见丽莎和景校长之类消息的流传速度之快便是不言而喻的，一天之内几乎传遍了整个县城。此后，景良不论在校内还是在校外，都觉得无数眼睛在盯他，目光像锥子，他简直无地自容不敢见人了。
丽莎则照旧读书、照旧说笑、照旧唱歌，照旧蹦蹦跳跳，一切正常如初，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当年髙考，她被录取到一所大学上学去了。
无形的压力使景良透不过气，他跑到县委对书记十分委屈地说：“我确实不曾……我一生淸白……请组织调査，洗我不白之冤……”声音里带着哭腔，眼泪只差没流出来。
县委书记神态自若，叼一支香烟，一口一口均勻地吸着喷着，慢慢腾腾地说：“反映你问题的信，我们收到好几封，个人写的，联名写的，反映工作问题的反映生活问题的都有。但是，我们是相信你的。”停了会儿，书记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意深沉地说：“哎，你今年五十六了吧！老景啊，要想开点喽！
吴副校长似乎格外替景良着想为景良负责，他不厌其煩地逢人就解释：“事情太偶然，打雷、停电、这不就……唉！可我们老景是十分髙洁的呀……”
两个月以后，县委书记约景良谈话，告诉景良组织打算调他到政府督导室工作，让他有个思想准备。把他从学校调离，其中的意味景良是很淸楚的。他便以他不愿离开呆了三十余年的学校为理由，没有同意去督导室。他对书记说：“我年纪大了，愿辞去行政职务，好好教几年书以后按时退休。”书记奄不迟疑地一口答应了他的要求，让他写份辞职报吿。很快，他的辞职报告被批准了，同时升任吴副校长为新任校长。
出乎景良的意外，批准他辞职的文件刚一传达，很多人便都带上丰厚的礼物去看望他，连背地里骂他最凶的总务副主任也去了。那情形就像至亲好友看望住医院的重病人。人们情殷意笃，问长问短，言辞之关切，感人流涕。有的说：“无官一身轻，得一日清闲算一日福，辞掉了好。”有的说：“谁不知你老景品德髙洁，堪为师表？现今的人呀，要多坏有多坏！”有的说：“那要怪丽莎这个小妖精，不是个东西！”景良什么也不说，一概以微笑相待，不过如果仔细辨别一下，那微笑近乎苦笑，其中包裹着不少困惑辛酸或别的什么东西。
时隔不久，学校要评选一名国家级“优秀园丁”，经过学校领导班子的充分酝酿讨论，提出了候选人名单。里面没有录良。可是，正式投票评选时，好多人在选票上另外添上了录良的名字，结果景良以绝对髙的票数当选。这种情况不但当选者景良无法理解，就连每个投票者自己也感到理解不了。学校领导则为其意图被否定而丧气，而气愤。“人啊人，如此神秘莫测！”景良感叹不已。
然而，景良并未因此而高兴起来，相反成天双眉紧蹙，心事重重。每每碰到领导，总要说：“我确实不曾……洗我不白之冤！”领导则淡淡地说：“我们是相信你的……”次数一多，领导之间就有人议论：“老景这人，神经该不会出毛病吧。”对方则道：“难说！”
眼看“优秀园丁颁奖会议”就要召开，景良却一觉病倒，再也没有起来。临终前，他还念叨过一次：“我……确实……不曾……冤！”
景良死了，走过了五十多年的生命路程，似乎去得早了一点。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景良的追悼会是在县委礼堂召开的。会场布置得庄严肃穆，正前方挂着景良的遗像，遗像胸前别着“优秀园丁颁奖大会”上发来的大红花。灵桌上摆着骨灰盒、“优秀园丁”荣誉证书和奖品。会场两侧摆满了花圈。教委送来的横幅黑幛上写着“献身教育，风范昭人”。本校全体师生、县委、政府、人大、政协、教委和其他各企业单位代表、各学校负责人及生前好友近千人参加了追悼会。
追悼会即将开始时，一白衣女子手捧精致的花篮，拖着沉重的步履缓缓走到景良灵前。她把花篮敬献在灵桌上，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抬起头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出会场。这女子便是丽莎，听到景良逝世的踵耗，是请假专程来悼念的。会场上出现了微微的骚动。主持人立即宣布追悼大会开始。沉痛的哀乐过后，吴校长致悼词。吴校长的悼词对景良以极髙评价。悼词完毕，吴校长失声痛哭。
哀乐再奏起，人们再次悲痛地低下了头。景良瞅着千百个木粧似的人形，仿佛在笑。那笑似乎包含了十分复杂的内容，复杂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大概只有景良自己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