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私人旅店,手续很简便。店主人是一位大约二十几岁的姑娘,很热情地把他领进一个房间,房子很小,陈设也简单,一桌一床1个热水壶一个洗脸盆而已。任智百老师很满意,多年来自己在学校的办公室兼宿舍也不过如此。店主人和蔼地说:“不早了,师傅休息吧!请您交二百块钱押金。结算时长退短补。”“少交点不行吗?”“不行,师傅,这是规定。”任智百老师很难为,口袋里只有几十块钱了,当着姑娘家的面是不能在裤衩或袜子里取钱的。他只得借故上厕所,在涵所里完成了取钱的任务。姑娘拿上钱后扬长而去。任智百老师擦了把脸,喝了杯水,便上床睡了。很想睡,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睡着了的时候,火车上的妙龄女郎和汉子们又冲进了他的梦境。
第二天,快九点了任智百老师才醒来。洗完脸,他认真制定了S城的行动计划。他从历史书中得知,S城是座历史名城,这里既有历史积淀的独具特色的传统文明,也有不同一般放射异彩的现代文化。一个个保存完好的古典建筑群和完全现代化的城市建设便是明证。任智百老师计划用两天时间游完S城,第一天看名胜,第二天逛大街和商店。主意一定,任智百老师便将袜子里的钱分别装在了上身的五个口袋里(这也是他老婆的智慧。老婆说,即使遇上窃賊,也不可能将几个口袋里的钱全掏去,总会有余下的,余下的可以保底)又拿出一部分补充在裤衩里一切准备结束,任智百老师出门了。先花去三块钱买了一张折叠式S城旅游图,再花去五块钱买了一顿简单的早点,这样花钱,任智百老师怪心疼的,近十元钱在家里是全家人两天的生活费,这日子真厉害。然而,饭还是要吃,该用的还是要用,别无选择。
任智百老师游赏的第一个对象是一座有名的大寺院。寺院始建于南北朝时期,唐以来曾受过兵灾,但历朝又有所修葺和补建。从外观上看虽然不显得雄伟壮丽,而它产生和演变的历史则无疑是一部值得研究的珍贵典籍,故来此城的人大多都要到此寺院一游。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不到此寺院,等于未到S城。任智百老师毕竟是具有中级职称(小教高级)的知识分子,虽然未出门,是全知天下事的。对此寺院的这一层认识,在离家前就已经有了,故而他把此寺院确定为S城的第一个赏游对象。
任智百老师走下公共汽车。寺院门前和两侧人山人海,停车场上的旅游车少说也在百辆以上。卖食品的,卖饮料的,卖各种旅游纪念品的和卖其他东西的各种摊或货亭到处都是,人多地窄,有些拥挤。任智百老师粗略地观赏了一下寺外的景致以后,便急忙忙兴匆匆地去购买门票。售票窗口排了很长的队,好在售票员售票速度极快,用不了太多的时候,任智百老师就买上票了。不过,五十元一张的门票价格使任智百老师吃了一惊,然而,人已到此,五十元也得买。任智百老师很快走进寺院,把撕去副券的门票慎重地装进口袋里,以作纪念。进入院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余棵高大挺拔而苍老的古柏,古柏下整齐地排列着三排共十几面古碑,各种古碑以年代的不同刻着大小不等、形体各异的文字。这些古柏古碑和文字骄傲地向人们展示着他们和寺院不寻常的经历,其价值也由这不寻常的经历和久远的年代充分体现着。
任智百老师在每一块碑前都匆匆地看了几眼,只有三块碑他看得比较详细,一次还拿出笔来好像要记点什么,但终因人们前后的搡动而没有记成。时间是比较紧张的,任智百老师便抓紧时间观赏佛殿,他一只脚刚跨进一个佛殿的门坎,就被一位和尚挡住了。和尚很有礼貌地合掌打躬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购门票!”这一打躬不要紧,却招得游客们众目睽睽看他,弄得他不好意思。他并不知道进每座佛殿还要一一地买门票。他立即拿出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和尚,和尚从袖管里抽出一张五元的找给了他才放他进去。佛殿正堂有五尊佛像,都是些什么佛,他叫不上名称,两侧墙上画满了壁画,都是些什么内容,他也没认真去看,引起他注意的倒是观赏佛像的游客。他们有的进门绕一圈便很快出去了,五块钱换取的是前后不到一分钟的游赏。
有的(多是年轻时髦的女郎)进得殿门立即跪倒在地,又是烧香又是磕头,且口中念念有词,像是求佛爷给一种什么保佑或赏賜。有的则久久地观赏这些磕头烧香的人,好像看人磕头烧香比看电视连续剧还有趣。也有的从佛像到壁画到殿内陈设到建筑结构,从头到尾地仔细看。尽管这些人的观赏情致不尽相同,有一点却表现出惊人的一致:佛龛前一只玻璃制成的柜子,上面留了一个半尺长的缝隙,游客们无一例外地都要向里面投进票子,数量多少全在于游客自己的意愿。任智百老师留心地看了一下,发现票面一元、二元、五元、十元的都有,甚至还看到了几张五十和一百的。他非常羡慕,心想,如果有朝一日,在小学校的门口摆上只类似的柜子,人们也像这些游客一样慷慨解囊,资助教育,那该多好啊!羡慕之余,他不禁抬头仔细端详佛像,只见被香烟熏得有些发黑的佛,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柜子开口大笑,笑得十分开怀,十分动人。莫非大慈大悲、乐善好施的佛也是贪财的吗?商品经济观念难道也改造了四大皆空的佛性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净土在哪里?无怪乎当今的名人特别是文艺名人中的一部分以名夺利,世人也卑缩地不惟以高昂的代价向名人献殷勤,哪怕是乳臭未干的小歌星。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气愤了,他讨厌贪财的佛,更讨厌向佛献殷勘的游客。他想即刻转身走出来,当一个一般中的个别,不去庸俗地随大流。转而又一想,人人都这么做,自己何必搞特殊呢!也许大多数人是对的。况且如果仅自己一人不投进票子,肯定会被其他游客耻笑为小气或吝啬。于是,他从衬衣口袋里摸出刚才和尚找给他的五元钱,掂了又掂之后,便毅然决然地非常恭敬地投进了玻璃柜,接着虔诚地叩了三个头才站起来。站起来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佛把目光从柜子上转向他,看着他笑,他想,佛高兴了,这才愉快地走出了佛殿。这个寺院共有各种殿十七座,每座緞里都有玻璃柜,每个玻璃柜里都投满了钱。任智百老师进了几个殿之后,实在感到囊中羞涩,不想一一进去了,迟疑了好一会儿,又认为大老远地来了,机会难得,不尽兴以后是要后悔的,便咬着牙接连进接连出,大团结一张一张地往外拿。
问题出在了第十三个殿堂,任智百老师观赏完毕准备往玻璃柜中投钱的时候,手伸进上衣口袋,啥也没掏出来,几个口袋一摸,全空了,再一換裤衩上的口袋,瘪墦的,什么也没有。撩起衣襟一看,三四寸长的口子从裤子一直割透到裤权口袋上,任智百老师见状从头到脚都麻木了,额头上一下子渗出了一层冷汗,差点昏了过去。他赶忙闭住眼睛镇定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这个殿里的佛眼睛闭着,表现出很安详的样子。任智百老师狠狠瞪了一眼闭眼佛,心里无比气愤地骂道:“闭眼佛啊闭眼佛,你老闭着眼睛,原来是为了放纵恶人做恶事,你难道不怕这些恶人的恶劣行径玷污了你神圣的积善佛堂吗?你连自己的店堂里都不能保证不出恶事,还奢谈什么‘佛法无边’?我甚至怀疑你是否同这些恶人串通一气坑害善良,你这个无眼的佛啊!
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任智百老师这时已身无分文了,身无分文便寸步难行。他原想要游完六个大城市和两座名山的,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不仅如此,连回家也许都要成为困难。他的心情道透了,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失去了信心。他沮丧地从寺院里走出来,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用正眼看,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不是好东西,到处都是骗局和陷井,安排好了让你往里钻。“该回去了,回去吧!”他自言自语道。口袋里没有钱,连乘坐短途公共汽车都不行了,他便一步一步朝旅店的方向走去,那里还押着他的二百块钱,那是他仅有的救命稻草。
任智百老师用了近两个小时才走到旅店里,店主人发现他疲惫不堪的样子和非常低落的情绪,便关切地问师傅,有病了?”“没有!”他回答,“是这世界有病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店主人又问,“……”他什么也没有说。“真有什么事情,如果需要我帮点忙,请告诉一声!”店主人说毕像要走开的样子。任智百老师感到这姑娘热情善良,是个大好人,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一告诉了她,最后他很感激地说道幸好昨天你要去了二百元押金,开过店费,还能剩百十来元,不然我真是一贫如洗了。”“什么?什么?二百元押金?”年轻漂亮的女店主表现出非常诧异的神情说师傅一急就把事情记错了,昨晚交的押金是二十元,不是二百元,我们一直只收二十元,从来没有收过二百元,我们这样的小店也不可能收二百元押金。”“啊!一二十元?”
任智百老师又大吃一惊,“明明昨晚你拿去了二百元,怎么一下子就不认联了呢?”“师傅是急糊涂了吧!如果是二百元,这么大的数字,肯定会给收据的,您拿出收据看看?”店主人和颜悦色地说完,又向他妖媚一笑,他听完店主人既客气又硬邦邦的话,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呆呆地瞅着面前这位容貌上还存留着稚嫩天真气的姑娘,心想:原来这是一条美女蛇,还能有什么道理可讲呢?自认倒霉就是了,他突然想到了出租车司机,心里顿时明白了,这两个家伙原本是一路货,自己是完完全全被他们抓到手的猎物,他把头深深地低下去了。“事情已经出了,师傅您也不要太着急。”店主人又发话了,“这样吧,本来嘛,我们这淸淸爽爽的单人房间,一天的住宿费是二十八块,全市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了,您的二十元押金不够住一天,可您遇到了事情,我心里挺同情的,就让您再白住一天吧,明天您想好办法了,继续住也行,搬出去也行。”店主人说毕转身便走了,任智百老师十分明白店主人逐客的意思。按心情应该立即离开这个可恶的地方,但是天巳晚了,又身无分文,到哪里去呢?赖上一宿再说吧。
任智百老师大半夜没有睡着,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依靠组织,马上回家。
次日,任智百老师起了个大早,向一位在花园旁锻炼身体的白发如银、面目慈善的老者问明了市教育局的地址。老者说,教育局离这里很远,要转几次车,走二十几个站才能到,接着便给他讲了在哪里坐哪路车又在哪里转哪路车等。任智百老师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听完老者的指点,谢过老者后,掮着提包急匆匆地走在人行道上。他不时看一眼来往奔驰的公共汽车,很羡慕也很惭愧,囊中如洗,只得步行。“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忽然脑子里冒出了这句不知何时读过的古文,他觉得很有意思也很酸楚,便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声。
路既长又生疏,任智百老师边走边问,脑子闲着的时候,经过的事情就一幕一幕地出现了:妙龄女郎和她带的汉子们,山东汉子,出租车司机和女店主,四大皆空的佛,等等。他常听人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如果换句话就可以说成:世上还是坏人少。现在他觉得说这句话的用意不甚明了。是计算好人坏人的比重呢,还是肯定这种好坏比重的合理性呢?或者是说少的坏人造成的社会恶果也就少呢?他只是隐隐觉得,说这话的只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或自我欺骗而已。世上能让坏人多吗?坏人多还像个世界吗?
估计离教育局不远了,任智百老师思想中反倒复杂起来。他设想着教育局的人对待他的困难可能出现的种种态度:以电话等方式査明自己的身份以后,或者热情接待,给予足够的经济帮助,甚至派车送到火车站;或者只借点路费以解燃眉之急;也可能在听完自己的诉说之后,对自己这个无用的乡巴佬嗤之以鼻,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受到蔑视。商品经济大潮浸泡下的人们未必不出现这种可能。他还设想……唉,想这么多干啥,反正自己是满怀希望找组织的,到时总会有结果的,想着想着,他觉得好笑,甚至觉得近乎无聊,便在内心责怪自己。
太阳已经当空照耀,任智百老师感到十分温暖,便加快了去教育局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