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的雪下得很深。
在建康西州,陈显达手持长矛骑着白马,领着百来名精兵在雪地上快步行走。
眼前有几个人影在晃动。陈显达的嘴角自信地扬着,挥起长矛向前一挑,后边的兵卒们便加快脚步,举着兵器向敌影扑去。
耳边传来几声惨叫,陈显达哼笑一声,也举起手中的长矛冲进正字互相厮杀的人群中。胜败与否似乎都与陈显达无关,他只是将手中的长矛在冬风中挥舞着,一起一落,敌人的鲜血溅在他的盔甲上,他的脸上,他左眼的眼罩上。
“江州陈显达在此披帅挂旗,何人能阻!”
冬风吹雪雪无言。
陈显达在血色与雪色交融的战场上放声大笑。
“这禁卫军也不过尔尔!”陈显达将长矛猛地刺进一名禁卫军士兵的胸口,再猛地拔出,而后甩了甩矛上的鲜血和脂肪,仰天一喝。
禁卫军的将士们不禁望而生畏,阵前的几名小卒甚至不敢直视陈显达聚着闪耀光芒的独眼。
此时,宫门早已紧闭,宫闱之中的宫女宦官也变得慌乱起来。
潘妃穿戴着金丝银线织成的高贵绢衣,在萧宝卷的面前来回踱步。
“爱妃不用怕,有朕在呢。”萧宝卷似乎并不担忧陈显达会闯进宫里来,笑着将潘妃抱回身边。
“臣妾哪有害怕呀,臣妾只是觉得闷而已。皇上!什么时候才能打开宫门,带臣妾出去游玩哪?”潘妃用清丽的眸子望着萧宝卷,嘟着樱桃小嘴嗔怪道。
萧宝卷见潘妃用这番可人的神情望着自己,不由得心跳加速。
萧宝卷即位的时候只有16岁,而潘妃潘玉奴则是萧宝卷的青梅竹马。萧宝卷从小便被潘玉奴的娇容玉貌所深深吸引,一即位便立潘玉奴为妃,并且倍加宠爱。从客观上来说,萧宝卷并非好色之徒,他所犯下的罪恶也不能完全归结于自己的宠妃身上。而潘玉奴从小深居宫中,不知民间疾苦,也不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享受如此奢华的生活,全都依靠庶民的勤劳、百姓的血汗。潘妃同萧宝卷一样,认为自己生来就应当享受荣华富贵。而对于古代封建帝王世家来说,无知便是罪。作为萧宝卷最爱之人,却没有劝谏君主走上善途,未尽义务的潘玉奴便最终分担了东昏侯的罪恶。
茹法珍正在一旁同梅虫儿等宠臣一起窃窃私语。
“茹法珍,朕和潘妃何时才能出宫?”萧宝卷问道。
“皇上,禁卫军仍然在与陈显达苦战中,这一时半会儿……”
“苦战?!!怎么?援军还未抵达吗?”萧宝卷替潘妃剥了橘子,一瓤一瓤喂给她。
“援军……的确尚未到达……”
萧宝卷一听,一怒之下将橘皮统统摔在了茹法珍的脸上:“为什么还未到达!朕不是已经派了赦使至崔慧景处了吗?”
“这崔慧景同陈显达有袍泽之义,恐怕……”
“袍泽之义比得上君臣之义吗?”萧宝卷又抓起一只橘子,放在手中,捏成了烂泥。
茹法珍连忙赔上笑容:“皇上息怒,崔慧景尚不敢忤逆皇齐,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
说完,茹法珍在心里暗暗冷笑。
“那么徐世剽呢?朕已经一日没有见着他的身影了!这关键时刻,徐世剽去了哪儿了!”
茹法珍朝梅虫儿使了个眼色。
梅虫儿立即上前向萧宝卷道:“徐大人最近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并且……”
“并且什么?”
梅虫儿退了下去,让茹法珍上前三步:“小的不敢说,还是让当事人茹大人来告知皇上吧。”
茹法珍贼贼一笑,便将徐世剽先前那句“茹大人虽为皇上身边的红人,却只是在叛卖皇家的罪恶罢了”添油加醋了一番,告诉了萧宝卷。茹法珍早就看出萧宝卷虽宠信徐世剽,却怕他的勇猛无畏,每次徐世剽稍有怒气,萧宝卷便像瘟猫见了老虎似地躲躲藏藏。萧宝卷早就想除了徐世剽,却又是害怕又是找不到借口。这一次,茹法珍一言,便是给了萧宝卷斩草除根的理由。
萧宝卷大怒,命人取来白虎大旗,高高举起,又猛地将其折断:“徐世剽,平日里你气势凌人,朕忍了你,待陈显达叛乱一定,朕也要你好看!”
“皇上!”门外一禁卫小兵急速闯了进来,“援军到了!”
萧宝卷坐回御座,脸上的神色变得轻松许多。而茹法珍和虫梅儿等人心中的石头则也在这一声报后落了地。
崔慧景率领援军抵达西州,却没有亲自出马。他深深明白,这一次若是自己出战,最终面对的会是陈显达的尸首。他不愿亲眼看着陈显达的败落,便吩咐部下放手去做,自己则在后方默默地守着城门,为昔日袍泽祈祷。
陈显达带着百来名的步兵两次冲锋之后皆大败敌兵。陈显达每往前一步,禁卫军便不得不后退三尺。就在胜利在望之际,陈显达军的后方却出现了朝廷派来的援军。而此时,雪也开始下得更大了。
雪花从各个方向交错着往地面上掉落下去,建康城从原来的苍茫色变成了一片看不清辨不明的灰白。
陈显达跳下马。他看见四周的将士们皆喘着粗气,手中的刀剑矛槊似乎变得越来越沉重,如果再持续作战下去,恐怕……
为什么敌方的援军这个时候来了?如果能够再晚一些时辰的话……
陈显达此时已来不及再奔回后方与新的敌人交战,只能不顾一切地往前冲锋。如果能够赶在朝廷援军击溃己军之前得以冲进皇宫的话,自己便能以萧宝卷为要挟,再为被堵在西州之外的起义军多拖延一些时间。但是如果事实与之相反的话,自己便是要葬身在皇城之外了。
陈显达低声苦笑,大雪却将他的声音包裹融化,藏在了冬风之中。
一支箭矢飞来,射中了陈显达的左眼。而后,陈显达听到了友军惊慌失措的声音。
“哼哼,这就是命运吗?”这名历战的老将以惊人的毅力拔下左眼上的箭矢,又将染血的眼罩摘下,扔在雪地上。
“本太尉一生经战,胜无数,败也无数。想当年卫青、霍去病都不曾不败。今日我即便一败,又死而何憾?!”
陈显达挥起长矛,再一次冲进战场之中,不停地挥刺着,直至长矛随着一名敌人的脊椎骨一起被折断。
两个时辰之后,陈显达带来的百余名将士只剩下了十多人,陈显达且战且退,一直退至西州外的乌榜村。
在一户农家的篱笆旁,陈显达被禁卫军及朝廷援军紧紧包围起来。
“哼,你们这些无名小卒,若能将我擒住,倒也是大功一件。我倒想知道,你们的大将是何方神圣。不如一对一的和本太尉单挑一番?”陈显达吃力地在篱笆旁坐下,盔甲上下都沾着血迹,然而除了左眼旧伤添新伤之外,本人身上毫发无伤。陈显达将断矛扔在脚步,却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领兵的正是平南将军崔慧景!”军中有一名骑官回答了陈显达的提问。
“原来是君山哪……”陈显达将身体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天意难违,天意难违啊!”
一阵沉默。
先前答话的那名骑官趁此良机,举起手中的长矛,朝陈显达的喉头刺去。
陈显达突然睁开眼,想要用去挡,却因为连日的劳累而动作迟缓,慢了一拍。血从他的喉间喷涌而出。血柱在空中飘散了一阵,最后一起渗进了雪地里,雪花一盖,血色便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这雪,真是令人讨厌啊……”
浑浑噩噩之中,视线模糊的陈显达看见那名骑官取了剑,正要朝他的颈脖挥下。
陈显达浅浅一笑:“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君山……”
采莲院内本应是四季嫣红柳绿,此刻放眼望去,却是银装素裹依旧撩人。就连莲花池中的荷叶瓣儿上也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霜,煞是可爱。
采莲院的姑娘们在大院前边堆了一个高高的雪人。
陈游踮起脚尖,用红枣替雪人按上最后一只眼睛,然后扑哧一笑:“朱雀,有没有觉得它跟你很像?”
“当然咯,一样都那么可爱,嘿嘿。”朱雀用手指戳了戳雪人的身体,松松软软的。
“是吗?我倒是觉得这雪人模样憨得很。”
“游儿你个死丫头!”朱雀先是嘟着嘴,而后笑了。
陈游也笑了,两人嗤嗤地继续摆弄着雪人。不一会儿,白莲也出门看热闹来了。
“朱雀,游儿,瞧你俩乐的,鼻子都冻得通红呢。”白莲抓过陈游的右手和朱雀的左手,“丫头们,冷不冷?”
陈游摇摇头,含笑望着白莲,心想,如果白莲是自己的母亲那该有多好。
“玩够了进屋吧?冻坏了可不行,没几日就得进宫了呢。”
丫头俩应了一声,刚准备往院子里跑,却见大街上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有一小队官兵急急地从她们的面前奔过。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听说江州陈显达打进了西州,不知结果如何呢。”白莲忧心忡忡地低语着。刚一回头,却见朱雀和陈游已经朝大街的方向奔得老远。
“朱雀!游儿!”
“游儿,你看你看,好多人哪。”
两人的身高都只到成年人的胸口处,即使踮着脚尖也无法从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看个究竟。朱雀便拉着陈游的手死命地往里钻,好不容易钻到了第一排,脚跟刚一站稳,朱雀便跌倒在地上。
“啊——!!!”
陈游闻声望去。
地上淌着点点血迹,再往上望,身首异处的陈显达正以独眼无言地望着她们,而他的躯干却被吊在了城门之上,盔甲也没有来得及褪下。
陈游也来不及去扶朱雀,跟着跌倒在地。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关于雪地关于萧浩的梦,身子不由得颤抖起来,视线却怎么也离不开那颗形状已经扭曲了的头颅。
陈显达的嘴角似有笑意,默默地和陈游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