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是永元元年十二月十三日。
陈显达在新林河岸一侧以独眼望着对岸如同星星般闪烁的营火。
此地距离建康并不远,若能从新林顺利脱出敌军的重围,那么便可直指建康,攻入皇城。然而陈显达自知经与胡松军一战之后,士疲马乏,若再持续交战,必是苦战一场,损兵又折将。
陈显达将遮着左眼的眼罩取下,让失去眼珠的空洞眼窝暴露在空气中。冬风无畏,毫不客气地钻进陈显达的左眼中,刺痛着他的神经。
痛感是能够给肉体带来愉悦的。
陈显达大笑。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将他的生命活力削弱,反倒赐予了陈显达更加壮硕的体魄和旺盛的精力。
废昏君立新王。
陈显达想起自己在檄文中的那一句壮志豪言,不由得得意地扬起头,让发丝迎风乱舞。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陈显达的名字就将名垂千古,而这片神州大地也将迎来崭新的时代。
只不过,这眼前的要事便是要瞒过敌军的眼线,不伤一兵一卒,离开新林,直捣黄龙。
敌军的将领是左兴盛。虽然此人并非能够深谋远虑之辈,却也是个难以对付的家伙。
对岸敌阵的营火随着天色渐沉,开始变得密集起来,陈显达望着对岸那红彤彤的一片,嘴角微微上扬。
“区区左兴盛,怎能阻我宏略大志!来人,传令下去。整顿全军,准备渡河!”
陈游一个人默默行走着,体表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空中的雪花打着转儿,飘下,飘下。
这是哪里?
带着疑问,陈游的双脚不停地向前踏着,不敢停留,好像一停下来,就再也找不到出路似的。周围的景色只是一片雪白。这样的景色,陈游在S城从未见过,所以比起不安,心中所溢满的却更多的是好奇。
面前有一点蓝色。
她猜到是他,可又不是他。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将萧浩的衣摆高高吹起,遮住了陈游的视线。然而陈游却分明看见萧浩面容发青,朝着自己摇摇晃晃地走来。
“子贤哥哥?”陈游唤他,萧浩没有应她,只是继续朝着自己迈开步子。待萧浩走近,陈游方才发现,萧浩的衣衫上沾满了红色的液体,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是,甚至嘴角上还淌着一丝鲜红。
风开始大起来,有一股腥味往陈游的鼻腔里猛灌。
“子贤哥哥……”
萧浩走到陈游面前,忽然跌倒。陈游赶忙一步上前,伸手抓住他。同时,她感觉到萧浩被染作猩红一片的衣裳,竟然散发着温热。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然后又是一声,接着,四周开始变得嘈杂起来,有婴儿的啼哭声,刺耳的尖叫声,还有骨骼断裂的声音。陈游一定神,却发现周围早已不再是雪白的颜色,而换作了一片红色的血雾。
白莲冰冷的尸体躺在那里,左臂被人砍去;朱雀的喉口有一个偌大的伤口开裂着;陈庆之的身上插满了箭矢;萧懿的头颅滚落在陈庆之的身旁,躯干被马蹄踩成了烂泥。
陈游大口地吸着空气,双肩剧烈地上下起伏,她感到害怕,她开始想要哭喊,却发不出声音来。
跌倒在陈游怀里的萧浩突然将她抱住。萧浩在抽泣,泪水滴答掉在陈游的手上。陈游原以为自己会闻到更浓郁的血腥味儿,却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将她紧紧包裹。这香气柔柔地潜进陈游的大脑,愈渐模糊……
当陈游从梦境中醒来,窗外东边的云朵已有些发白。陈游吁了口气。尽管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却知道了一件事情。
血的温度原来同泪水是一样的。
陈游想起梦中绵延的雪景,不禁莞尔一笑,又沉沉睡去。她并不知道,永元元年的那一场大雪,下了一整个冬天。
十二月十四日,清晨。
左兴盛带着他的部下守了一夜,也不见河对岸的陈显达有什么动静。便心想,看来就等援军一到,和陈江州好好对干一场了。
这天已亮了大半,江州叛军的军营中却仍然点着营火,在远处摇曳着。
左兴盛正觉得奇怪,军中便有一哨卒慌慌张张地奔进他的营帐内。
“左将军!大事不妙!陈显达他……他……”
“陈显达如何了?”
“陈显达军昨晚早已弃离新林,一路往建康方向而去了!”
“什么!”左兴盛惊得几乎从地面跳起。
原来昨夜,望着敌营的火光,陈显达顿时心生一计。他命人在河岸边燃起一排篝火,做成军中点着营火的假象。再让士兵们给马蹄上厚厚地缠上几层布,又让马匹衔住木棍,避免发出马嘶声。然后陈显达率领全军渡河,绕过敌人的阵营,悄悄地往建康进发。
左兴盛连忙让部下快马加鞭将急件送至京城,自己则懊恼地看着那一排篝火哀声叹气。火虽然燃烧了好几个时辰,却丝毫没有减势,反而越烧越旺,将新林的上空的云彩染成橘红色,聚拢而来,播散而去。
陈显达手握缰绳,御马走在阵前。
这一天,皇齐开始普降大雪。
陈显达伸手拭去掉落在盔甲上的第一片雪花:“真是让人讨厌的下雪天哪。”
很快,陈显达眼前的景色就变得苍茫一片,而那叫做建康的城市就仿佛就在不远处轻轻晃动。陈显达脸上的笑容阴沉而又让人捉摸不透,他踢了踢马腹,让马儿快速奔跑起来。
“全军火速前进!不得延误!”
此时,建康城的皇宫内,徐世剽刚向萧宝卷汇报了各州刺史的动向。
萧宝卷打着呵欠,看着宫女们投壶嬉闹,也不知道将徐世剽的话语听进去了多少。
“皇上,叛逆之人陈显达攻下採石之后,豫州裴叔业似乎表现得异常平静。”
“哦……”
“尽管如此,微臣认为,裴豫州此人城府甚深,仍需加紧监视。”
“恩……”
徐世剽有些恼怒,便加大了音量,对萧宝卷道:“皇上!如今陈江州正反,天下也仍有许多皇上看不着摸不到的地方!这紧要当口,皇上怎能整日无精打采,呵欠连连!难道皇上把江山社稷也当作儿戏了吗?!!”
萧宝卷被这音量一震,立刻清醒,将身子往后一缩:“世剽卿这话说得也太严重些了吧。”萧宝卷刚想继续狡辩下去,却见徐世剽两只如同虎狼般的眼眸正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连忙闭上嘴。
徐世剽见皇帝缩头缩脑,愈加怒火中烧,但又不便发作,便先告辞退了下去。刚一出门,徐世剽却撞见了从外边走向自己的茹法珍。
“哟!徐大人,您这怒气冲冲地是生谁的气哪?”茹法珍扭着腰身,堆着笑容迎上来。
徐世剽皱着眉,虽同为萧宝卷的亲信,徐世剽却也异常厌恶茹法珍的为人。一方面又因为刚才的气还未消尽,于是便以白眼相向。
茹法珍便也不乐意了,讥讽道:“哦,我说呢。这徐大人平日里可是大度得很,恐怕今日是在圣上面前受了委屈吧?这皇帝虽然恩宠身旁要人,却也不是一世的事,想要多得皇上的宠爱,徐大人恐怕得多学学在下才是。”
“哼。”徐世剽冷笑一声,“茹大人虽为皇上身边的红人,却只是在叛卖皇家的罪恶罢了。”说完,扬长而去。
茹法珍先是一顿,见徐世剽远去,冷冷地对着冰凉的空气回道:“徐世剽,你聪明一世,却不该在我的面前说这句话。”说着,露出险恶至极的笑容,回到宫闱中。茹法珍挥了挥手中的急件,将表面的雪花甩去。
那份急件,正来自新林。
另一方面,萧浩和陈庆之终于抵达郢州夏口。
夏口的雪和建康一样大。
陈庆之望着铺天盖地的雪花,笑着对萧浩说:“子贤,我俩可是同一天出生的哪。”
萧浩点点头。
“听我母亲说,生我的那一天,义兴也下着大雪。子贤,你爹,不,萧郢州有告诉过你这事儿吗?”
“没有,爹从不愿提及我小时候的事。”萧浩也抬起头望着轻盈的白色“花瓣儿”,脸上带着些忧郁的神情,“大概是因为我娘早早过世了的缘故,爹似乎不太喜于说起我出生的事儿。”
“这样啊……”陈庆之见自己不小心触及了好友的伤心处,脸上有些发烫。
两人很快见着了正在为郢州大小事宜忙碌着的萧懿。
“子贤子云,你们终于来啦!”萧懿的笑容依旧让萧浩觉着无比温暖,即使窗外漫天飞雪,连河川都结成了冰川。
“恩,爹,我们回来了。”萧浩回以一笑。
萧懿爱怜地摸着萧浩的脑袋,转而问陈庆之:“子云,你的腰伤如何了?”
陈庆之连忙扭腰三圈外加蹦达两下:“完全没事了。多谢萧大人关心。”
“这一路上辛苦了。”萧懿温和地笑着,“子贤,赶快带子云回房休息一下,你们俩的卧房我早就让人替你们备好了。”
“爹,先不忙。”萧浩的神情突然变得极为严肃,“江州刺史陈显达的事您都听说了吗?”
萧懿点点头:“子贤,那日在建康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
“犹在耳畔。”
“那就好……”萧懿望着萧浩执着的眼神,不再说话。
萧懿并不知道,这陈显达叛乱之事虽离郢州甚远,却最终左右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