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显达的尸首被挂在建康的城门上示众之后不久,身在郢州的萧懿收到了萧衍从雍州而来的密件。
萧懿起先很高兴,拿起信看了几眼后,脸色一时间变得煞白,随后将信往地上一扔。
此时萧浩恰好进门来,看见了那封信,刚要捡起,却被萧懿抢了回去。
“是叔达叔的信?”萧浩收回手,抬头问父亲。
萧懿没有作声。每当自己无法回答,或者不知道如何回答萧浩提出的疑问的时候,萧懿总是以沉默来应对,而每一次,萧浩也会极其懂事地不再逼问下去。
然而这一次,萧浩却开始不依不饶起来。
“爹!是不是叔达叔写给您的信!”
“小孩子勿要多事。”
“陈显达一死,各州刺史感觉到危机了是不是?”萧浩步步紧逼。
“子贤!”
“叔达叔是不是劝您谋反?”
“啪——!”
萧懿的手仍旧停留在半空中,双唇微微颤抖着,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儿。
萧浩捂住火辣辣的半边脸,身体也开始颤抖,原本如同清晨的阳光般明媚的双眼突然失去了神采,而后,颤颤地往后退了三步,奔了出去。
“子贤……”萧懿跌坐在桌边,喃喃着,“只有你不可以,只有你不可以这么想啊……”
萧浩往后院奔去,迎面和陈庆之撞了个满怀。
“子贤?你怎么了?”被撞倒在地的陈庆之摸摸被撞疼了的胸口,问道。
“我没事……”突然,萧浩一个箭步上前,抓起陈庆之的衣领就往后院一个劲儿地猛跑。
“子贤!你要做什么!啊啊啊,抓疼我了!”
萧浩连拖带拽地把陈庆之扔到后院小屋的屋顶上,然后自己抱了些干草,也爬了上去。
“子云,陪我看星星。”
“大白天哪儿来的星星?”
“没有就陪我看白云。”
“那也不用扔的啊,我这腰……”
“不用扔的,你爬得上来吗?”
陈庆之抓抓脑袋,脸上略带些歉意。陈庆之虽然从小就展现出过人的聪慧,但是在运动方面,却与天分二字完全沾不上边儿。
郢州前几日便停了雪,屋顶上尚有些冬雪残存。两人在屋顶上铺上干草,躺下,一起抬头望着浩瀚白云。
四周很安静,除了风声,就再也没有谁能够打扰这一对好友的密谈了。
“子云,你说,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恩……”陈庆之看着萧浩执着中带着些许忧郁的眼神,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脑袋,说,“也没什么不同的,只不过就是脑袋瓜子比别人聪颖一些,模样比别人长得俊俏一些……”
萧浩狠狠一个肘击:“谁让你说这个了!”
“啊,抱歉。”陈庆之将身体往旁侧一缩,“要我说的话,子贤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此话当真?”萧浩突然坐起,见陈庆之认真地点了点头,便“砰”一声再度躺下,“那就好……”
萧浩望着无垠的天空,唇角轻扬,释然而笑。
“子贤,你这模样很像一个人。”陈庆之抓过一旁的残雪,搓成圆球,往空中一抛。
“像谁?”萧浩看着雪球直直地打在陈庆之的脸上,散开,边笑边问。
陈庆之窘促地抹开脸上的雪渣子,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纯真天然的笑颜:“嘿嘿,不告诉你。”
萧浩斜眼道:“你这笑声才像某个人呢。”
陈庆之傻笑。
终于到了正月一日,清早,采莲院内就炸了锅,所有人都在为一会儿入宫献艺的事作准备。
“白莲姐!赶快哪!宫里的牛车都到了!”柳烟在大门口嚷嚷着,其音量同呈兴奋状态的朱雀有的一拼。
“来啦来啦!”朱雀不甘示弱,替白莲回答道。
白莲将梳妆完毕的陈游带到铜镜边,笑着说:“丫头你照着镜子瞧瞧,这副扮相自己满意不?”
陈游的脸上涂着脂粉,樱唇柳眉,发髻上插着银制的簪子和雀钗,耳垂上的翡翠耳珥将陈游白皙的皮肤衬得愈发灵动美丽。
白莲朝着镜中的可人儿笑了一下。陈游本想点头示意,哪知头上戴着的沉重假髻配上各式发饰却压得她动弹不得,只好怯怯地报以微笑。
朱雀凑过脑袋来,见陈游一副不知该把脑袋往哪儿搁的窘迫模样,便幸灾乐祸地嘲弄道:“游儿,进宫后千万别笑,脸上的****掉下来可不得了,嘿嘿。啊对了,今日元旦,宫中王公贵族一定来了不少吧,说不定还能见到你的子贤哥哥呢。”
陈游瞪了一眼朱雀,站起身来,向白莲鞠了一躬,衫襦上的佩饰随之摇摆,发出清脆的声响。
“游儿,准备好了吗?”白莲今日也着了一身紫罗兰色的华服,虽然华贵却毫不俗气。
陈游点点头。
“那我们出发吧!”白莲轻轻地将一只手搭在陈游的肩上。陈游觉得,仿佛有一股暖流通过白莲的手掌传递到了自己心底。
南朝的宫殿比陈游想象中的更为奢华。
大殿内外刻画雕彩,麝香涂壁;梁上有金龙戏珠,四周锦幔珠帘,穷极绮丽。白莲一行快步跟在一名宫女身后,所有人都在赞叹这仙宫一般的景色,惟有陈游沉默不语。
陈游知道,南北朝政权始终如枯叶飘摇,连年内乱外征,国库也一定不会富裕。这所谓的奢华可想而知,外表金碧辉煌,内部却如朽木一般糜烂。
宫女将采莲院的歌女们带至一处偏殿歇息:“皇上正在大殿上同贵族大臣们议事,到时候会有人招呼你们的,都好好呆着别乱跑。”语毕,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陈游和朱雀毕竟都只是些小女孩儿,两人顿时都对这宫殿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白莲知道自己拦不住这两个鬼灵精怪的丫头,便嘱咐她们只能在这偏殿中溜达,不可走太远。
两人高兴地答应了白莲,飞奔出去。
绕着偏殿走了一圈,陈游抬头望见殿中龙飞凤舞的金漆匾额,上书“仙华殿”三个大字。
神仙所居住的华丽宫殿吗?这皇帝真以为自己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吗?陈游嗤笑。对于出生于现代的陈游来说,封建独裁者的狂妄自大是最令人不屑的笑柄。
朱雀将陈游拉到一边:“游儿,你听见了吗?”
不远处,正有一阵嬉闹声隐隐飘至两人的耳朵里。
“嘿嘿,我们去看看吧?”朱雀的双眼此时瞪得就如同夏日丰硕的葡萄果实一般大。
“可是白莲姐姐让我们不要出偏殿……”
“没什么可是的,嘿嘿嘿。”朱雀顾不上陈游的犹犹豫豫,拽起她的衣袖就走,也不体谅陈游此时身上所担负的重量好比背上又背了一个朱雀。
寻声而去,花园中有一群人正围着一对少男少女嬉笑,朱雀刚想上前去凑热闹,陈游赶忙拉着多事的朱雀躲到假山后面。
定睛一看,陈游不由得张大了嘴,这不就是当日撞到她俩的萧宝卷同潘妃吗?先前领她们入宫的宫女说皇上在同众臣议事,实际上却是躲在花园里享乐哪。
潘妃身上的衣服连同佩饰都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四周的景色也仿佛被金漆涂染了似的,营造出仙境一般的华灿之美。再仔细一看,陈游才发现潘妃此时正赤脚走在用金色的莲花丛中,而潘妃那双极其娇小的白皙小脚,则好似莲池上的蜻蜓,稳稳点下,轻轻抬起。
原来,萧宝卷宠爱潘妃不仅是因为潘玉奴样貌美丽动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潘玉奴拥有一双常人所没有的美丽小脚。
萧宝卷为了更好地欣赏这双娇弱美脚,便命人用黄金打造出一朵朵逼真的金莲花。很快,国库里所剩的黄金就被工匠们用尽了,萧宝卷便派人下民间搜刮百姓家中的金器,溶成金块后再用于金莲花的制作。
朱雀悄声将自己所知道的故事统统告诉给陈游听。陈游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眼前奢靡的景象。
潘妃凭借她那双魅惑的“三寸金莲”在纯金打造的莲花丛中回旋凌云,夺走了萧宝卷的心,也夺走了一些穷苦的南朝百姓们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
陈游将这一切都烙刻在了脑海里——萧宝卷荒诞糜烂的笑声,以及那闪着奇异光芒的金莲花。
那时的陈游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深深扎根于心的所见所闻,对于她将来的成长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虽然陈游年纪尚小,还不能完全理性地认识自己偶然间闯入的古代社会。然而那一天,陈游确实对皇王子弟产生了非比寻常的厌恶感。
陈游有些忿忿地拉起朱雀的手:“我们回去吧。”
在花园中绕了几圈,陈游和朱雀发现,她们迷路了。
“游儿,我们该怎么办?”朱雀面对这座宏大的宫殿似乎有些害怕。
陈游想了想,说:“还是问问宫中的宫女太监吧?”
“可是这周围一个路人都没有……”
说来也奇怪,也许正逢正月一日,宫里所有的下人都还在大殿里忙碌的缘故,陈游和朱雀徒步走了良久,除了先前的皇帝嫔妃,两人也没有见着第三个人影。
就在两人苦于出路之际,有一位翩翩少年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少年衣着整齐清爽,面容华美而透着些稚气,仿若画中跳下来的小童一般。然而过瘦的身材以及苍白的脸色总让人觉得有些弱不经风之感。
少年在两人的面前停下,先是一愣,打量了一下穿着华丽的陈游,说道:“是皇兄请来的歌女吗?怎么在这花园之中随意走动呢?”
“啊,这位大哥,”朱雀上前一步,也不顾对方是何身份,大声回答道,“我们姐妹二人不小心在花园中迷路了,不知您能够带我们回那个……那个……”
“仙华殿。”陈游道。
“这样啊……”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陈游恭谦地一笑,“跟我来吧。”
少年很快将两人带回了仙华殿,一路上碰到几个宫女太监,见三人迎面而来,纷纷惶恐不安地弓着身让开路来。
“游儿!朱雀!”在偏殿内等待良久的白莲见两人归来,连忙焦急地奔上前,“你们这两个死丫头,让你们别走远,都上哪儿去了?”
“白莲姐姐对不起……”陈游低着脑袋,万分抱歉。
“白莲姐姐,刚才我们在花园里迷路了。”朱雀的声音依然保持着高度的精神状态。
“迷路?!!”
“嘿嘿,后来是这位大哥……咦?人呢?”朱雀回头,那名少年的踪影却遍寻不着。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快将衣衫整理整齐,马上就要面见皇上了!”白莲说完,便急忙离开,走至不远处的一名已经显得有些生气的老宫女处,道歉着什么。
“游儿,刚才那位大哥有报上自己的名讳吗?”朱雀好像事不关己似的,转身问陈游。
“没有,不过我好像听他说了‘皇兄’之类的。”
“‘皇兄’……啊!难道是,南康王!!!”朱雀双脚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