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游从梦中惊醒。
手心里都是粘腻的汗水。陈游想将双手伸出被褥外散发些许温湿的热气,却发现子夜时分的室温远比自己所想的寒冷得多,便又将双手缩回,在被褥里翻身蜷作一团。
方才的梦中尽是血红的色彩,以及零落破碎的死尸。
来到这里以后,陈游不知做了多少回这样的梦。而梦的尽头,总有香氲缭绕,忽明忽暗地浮出青碧的身影来。
其实陈游并非畏惧死亡,若不然,她亦不会下定决心介入到这一段历史之中。只是当有人在她的眼前化为失去生命力的肉块时,周围的氧气瞬间便会像是被谁抽空了一样,让她无法喘息。
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陈游在黑暗中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让思绪归于平静。
那日在南康王府中见到白莲等人,除了寒暄问候之外,陈游竟说不出半句多余的话料来。
白莲并不介意陈游突然的生疏感,只是将新制的春衣整齐地叠好,交与陈游。
自从陈游应诏入宫后,即便身在宫外的南康王府,陈游同白莲也已是如隔万水千山,好似站在栅栏两边的人,明明伸手可触,却已有内外之分。
“游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朱雀眨着鹊黑的眸子,有些惋伤道。
“是吗?”陈游到觉得自己仍是原来的自己。只是她的心中多了几分决意,便同无忧无虑的朱雀之间有了些不同。
“对了,”朱雀突然想起什么,跃跃地鼓噪起来,“你的子贤哥哥有没有来过王府呀?”
“嗯。”
“嘿嘿。”朱雀几乎佞笑着露出莹洁的皓齿,凑到陈游耳畔轻咬了些什么。陈游顿时羞红了脸,拘拘不言。
朱雀嘻开嘴角,现出灿灿笑颜:“游儿的心思呀,还是只有我朱雀猜得着呢嘿嘿。”
陈游以几近冰凉的指尖轻点着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
或许自己被朱雀这个古怪精灵的小丫头看透了些许,而陈游的心中却总有角落被掩埋在阴影之下,任谁也看不透。
“白莲姐姐,院里生意可好?”陈游转移了话题,问向白莲。
“南康王爷日日都来,惊得别的客人都不敢踏入采莲院半步,又怎会好。不过……”白莲温婉浅笑着答道,而后稍稍一顿,“兴许是因为崔慧景反乱的关系,姑娘们似乎都有些惶遽,尽哼唱出些怔忡的调子来,可把我急得……”
这天下黎民百姓多是不愿管权柄归于何许人也。只是不管是何人为了权柄这玩意儿揭竿起义或是镇压反乱,都劳民伤财,损的,终究是天下的利益。若损兵折将换来的只是败局一场,即便嘴上挂着“正义”二字,最终所得到的也不过是普天哀歌罢了。
即便在动荡的南北朝时代,人们早已习惯于战事,却依旧无法在混沌乱事中唱出欢乐的曲调来。
陈游静定而笑:“白莲姐姐请宽心。你看建康近日的天空正宛如霁雨初晴一般清婉呢。”
白莲默默地注视着陈游清亮的眸子。
“游儿,姐姐曾有一熟识,也拥有同你一般的眼神呢。”
“是吗?那便是我与姐姐有缘了。”
白莲轻轻颔首,迟疑地嗫嚅着嘴唇,却终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
―――
陈游同白莲等人再次相见是在崔慧景率军攻入京城的前一日。
在这之前,崔慧景便有幸得到了当地熟知地形的百姓帮助,绕过驻扎于查硎平地上的朝廷军马,从山尾攀上蒋山,借着山阴的暗影隐藏起来,又在傍晚时分出其不意地从西边的山崖上出现,而后鼓噪而进,径直奔向建康。
崔慧景军已出现在北篱门外的消息还未在城中每日奔波忙于生计的百姓间传开,然而,建康城周围的朝廷官军却有不少惶恐惊惧的,早早如星飞云散般自寻出路去了。留守的左兴盛则领着三万人在门外设下据点,作为萧宝卷手中最后一根稻草,妄图坚守宫门外的最后一道防线。
“嗯嗯!”崔觉双手叉腰,依旧兴奋地对崔慧景说:“不如将这没底气的左兴盛也交与孩儿处置如何?”
崔慧景伸手拍了拍身边赤红色的马匹,马儿身上所披的锁甲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虽然比不上传说中的赤兔,到底还是匹好坐骑啊。”崔慧景轻盈地一跃而上,收了收嚼口,朗朗笑到,“偶尔也让吾崔君山驭马奔驰一回吧?”
崔觉听老爹这么一说,便有些悻悻地退下了。尽管嘴里还啰哩啰唆地嘀咕着些什么,崔觉的心里还是非常希望能够在战场上一睹自己所敬爱的父亲龙精虎猛的风采。
“左兴盛!皇宫!我们来了!”崔觉朝着湛蓝的天空大喝三声,震得敌阵中的左兴盛不禁眉头一紧。
至于坐镇在后方督战的江夏王也因为崔觉健朗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
“本王果然没有选错人!”萧宝玄似乎还是没有意识到,作出选择的人是崔慧景。而他自己才是被选择的人。
随时随地——江夏王目前所处的位置可以被任何人所替代。
这一天的胜利依然是属于崔慧景的。左兴盛极尽所能地想要扭转劣势,却无法将所帅部将内心所潜藏的不安情绪抹去。
“不许退!不许退!”左兴盛在阵中来回赶着往回败逃的兵卒们。然而北篱门外浩浩三万本军却如潮汐般朝后褪去。
左兴盛紧咬着嘴唇,忽然觉得嘴里一丝腥麻,原是咬破了舌尖。他吞下和着血水的唾液,双肩酥软。
崔慧景连着破了两三阵,自己的手下却只是像溃兵游勇般四处逃散着。眼见刀刃即将刺向自己,左兴盛当即做了个决定。
自己本就是硬着头皮接受诏命去讨那崔慧景的。虽然左兴盛对萧宝卷并无异心,却并不代表到最后一刻也要替那浑小子尽忠。
左兴盛立即下令撤退。
然而,当他想退回门内时,却发现,有人将铜制的大门紧紧合上了。
“怎么回事!”左兴盛几乎绝望地叫出声来。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
“呼——”萧宝卷跌坐在御座上,长吁一口气,“将大门紧闭就没事了嘛。茹爱卿果真聪慧过人!”
“多谢皇上赞誉。”茹法珍的脸色有些惨淡,却依旧保持着一贯奸邪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