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前的春天，建康下了一场绵软柔肠的小雨。
男人和女人都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双双倚在柳树下，一同数着秦淮河上一轮又一轮的涟漪。这冒绿的柳枝交错飞扬，便成了他们的雨伞。
女人将左手放进他的右手心，然后将脑袋枕在他的胸前，半眯着双眼。他的心跳声依稀可闻，好似喜庆的鼓点，欢快地跳跃着。
男人拢着女人的肩，轻声唤她。
“锦绣，睡着了吗？”
锦绣在他的怀里轻轻摇头，柔软的青丝挠得他心里痒痒的。他轻轻端起她的下巴，望着她朗澈的双眸，道：“愿意同我一道去吴兴吗？”
锦绣攮开他的手，再度将脸埋进他温厚的胸膛之中。
男人轻声喟叹：“还是不愿哪……”
锦绣不响，也不抬起头来，只是用手揉扯着他的衣领。
“罢了。”男人温柔地抚着锦绣的背脊，而后闭上了双眼。
绵亘的山岭连延万里。那青空之上，有龙云奔腾，有风翼天翔。
男人的脑海里不停地滚动着那副奇异的景象。
“锦绣，”男人深吸了一口清醇的水汽，“若我得了龙云，称傲天下，你便是那展翼的凤了。”
“锦绣不愿成凤，我只想做你园中的一朵牡丹花。”锦绣依然贴在他的胸口，柔柔地应着话。声音闷闷的，掺着几分凄淡。
男人“嗯”了一声，四周便陷入了沉默。
男人心里在想着些什么，锦绣清楚得很。
他有他的理想和野心，然而，锦绣也有着自己的梦想和私心。
天色渐沉，这淅沥小雨却依旧未停。
男人将锦绣抱上马，坚实的双臂从她的背后拢住。
“今夜同我一道回府吧。”男人酥软的声音在锦绣的耳侧厮磨着。
锦绣点点头，回过头迎上他的嘴唇，吞下他所有温湿的气息。
※※※
陈游同萧浩对望着。
“子贤，你怎么会在这里？”陈游的情绪有些激动，眼里映着的分明是那一汪明晃晃的碧蓝。
萧浩本已放弃同她见面，这突然的相聚，让他不由得有些窘迫。
“游儿……”
“还好吗？”
“嗯，子云，朱雀，白莲，都很好……”
陈游轻笑出声，双眸微微眯成一道弯月：“我问的是你。”
萧浩愣了三秒，也笑出声来，而后拧了拧被雨水浸湿的衣袖，道：“游儿看我这一身落魄的模样，怎会好呢。”
“怎么淋了雨？”陈游伸出手来，作势要替萧浩擦去鬓角的雨水。刚抬起手，陈游方才觉着尴尬，又颤颤地将手缩了回去，却一把被萧浩抓住。
萧浩望着陈游有些诧异的眸子，双颊微微发热。
“游儿……”
“嗯……”
“游儿……”萧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得重复地喃喃着陈游的名字。每喊一遍，陈游就应他一声。
陈游知道，在她的心中有一股青涩的感情正在向外蔓延开来，总有一天会冲破最外层的防线，溢出心房外。可是，她真的等得到那一天吗？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陈游将手从萧浩的手心里抽出，然后垂下了睫毛，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萧浩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这才连忙收手。
“子贤。”陈游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似的，隐隐飘进萧浩的耳里，“今日，我俩兴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萧浩摇摇头：“游儿入宫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今日，我们不是又见着了吗？”
陈游低头轻笑着。当初自己告诉萧浩会再见，确是安慰他的谎话罢了，不料想却成了真。嗅着淡淡的桂花香气，陈游觉得内心沉静极了。耳后有几缕发丝垂下，挡住了陈游有些忧哀的眼神。
“今日能见到游儿，我也就安心了。”萧浩伸手替她将头发绕到耳后，微微叹了口气。便作了揖，转身离开了王府。
萧浩径直向外走去，不再回头，这个世界上，除了陈游，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自己去追寻。接下来，萧浩准备回采莲院一趟，有些话，他要好好问一问白莲。
陈游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萧浩手指的温度。那抹浅蓝的背影在她的眼里化作一滩水，涟涟落下。
南康王面无表情地站在阴影里，漠然看着陈游杵在原地，失了神似地流着眼泪。
“王爷。外边凉，我们还是回屋吧？”随王妃轻声询问道。
“是你去通知游儿的吧。舜华。”南康王几乎没有开启嘴唇，仿佛刚才那句是出自他人之口似的。
“我只是……”随王妃慌了神，连忙躬身想要解释。
“算了。”南康王没有等随王妃说完，便一甩衣袖，“我们回去吧。”
※※※
锦绣躺在床榻上，恍恍然地侧头望着自己的妹妹。
“白莲，刚才大夫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嗯。”小小的白莲赶忙上前，紧紧地抓住姐姐温暖而白皙的纤纤玉手，“姐姐怀的，莫非是那位萧大人的骨肉？”
“除了他，还会是谁呢。”锦绣轻轻咳嗽两声，而后望着白莲清亮的眸子，淡淡地问她，“替姐姐守住这个秘密，好吗？”
“为什么？”
“姐姐自有姐姐的道理。”锦绣伸手摸了摸白莲的脑袋，爱怜地说，“这样也好，白家除了我们俩姐妹，总算又多了一名后人。”
小白莲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好！白莲听姐姐的话！”
锦绣浅笑着捏住白莲的小手，尽力将温温的热量传递过去。在这个世界上，锦绣最爱的男人是他，最爱的女人却是这依旧不谙世事的妹妹了。
然后，锦绣便将视线转向站在床头一语不发的萧懿：“萧公子，多谢您这两日对我们俩姐妹的细心照顾。”锦绣略抬起身子，歉意地一笑，“这件事也请您替锦绣保密。”
萧懿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转向窗外轻轻扬起的细软柳条儿。
锦绣安心地朝着面前的两人笑着，似乎在她那微微隆起的腹中，藏着她所有幸福的源头。
至今，白莲都记得姐姐那如同春风般柔和的笑容，并将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视作珍宝。只是那笑容中，究竟有多少是欢乐，又有多少是哀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