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贤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萧浩微笑着回答道,“先跟我回去吧,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陈游点点头,看着萧浩背起少妇,便也牵着文儿的手跟在后面。
望着萧浩依旧一身素雅的蓝,陈游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桂花香气。
萧浩开始奔跑起来,背上的人却一点儿也不颠簸。很快,四人便到了一座称不上宏大但却装饰得朴素典雅的宅院前。
刚推开大门,只见陈庆之赤着脚,手臂上兜着七、八块抹布,正钻在一张檀木桌子底下擦拭着灰尘。见萧浩回来,便连忙起身相迎,脑袋理所当然地撞上了桌角。
“啊,疼!子贤,你回……”陈庆之见萧浩身上还背了个人,也顾不得去揉一揉头上的大肿块,立马愣在原地。
“子云,赶快去找大夫!”
“大夫?”陈庆之仍未反应过来,大脑持续真空状态三秒钟之后,这才慌乱地扔了抹布,朝门外奔出去。
“子云哥哥,等等!”陈游将脚旁的一双皮履扔给陈庆之。
陈庆之手忙脚乱地接住,抱歉地笑了笑,抓抓脑袋,便匆匆出门了。
萧浩将少妇抱至床具上。
“子贤哥哥,谢谢你。”陈游拉过文儿,两人微微一鞠躬。
萧浩浅笑,蹲在文儿面前,问道:“你家中其他的亲眷呢?”
文儿低下脑袋,拨弄着刚才因为奔跑而散落掉失了一大半花瓣的竹篮子,盈盈的泪花在眼珠子里打着圈儿。
陈游将双手搭在文儿的肩上,默默地朝着萧浩摇了摇头。
萧浩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便不再说话。
建康虚幻般的繁华景象,都只是建立在许许多多说不明道不完的痛苦之上罢了。那样的海市蜃楼,总有一天会化成泡沫消散于虚空之中。
“子贤哥哥,你们不是应该同萧郢州在一起的吗?”陈游用衣袖替文儿拭去眼角的泪水,抬头问萧浩。
“恩,爹让我们先回建康住一阵。”
“这样啊……”陈游见萧浩神色躲闪,也不便再追问下去。
“文儿……文儿……”
就在两人沉默之际,床榻上的少妇似乎醒了,一边伸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摸索着,一边不停地唤着女儿的名字。
“娘……”文儿趴在床沿边上,呜咽着替母亲擦拭着额头上沁出的汗水,“娘和小宝宝都不能有事啊……对了,只要心诚,老天爷定会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的!”
看着双手合十,虔诚祈祷着的文儿,萧浩的身体却突然颤抖起来。面前的景象,似乎在很久以前他就曾经历过,那记忆深处的模糊画面,此刻变得愈发清晰。
“子贤哥哥,你怎么了?”陈游关切地问道。
“没事,大概是太累了……”萧浩双腿发软,精神颓靡地跌倒在一旁的雕花藤椅上。
陈游刚想开口说话,陈庆之便带着大夫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了。
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替少妇把了脉,而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夫,情况如何?”
“气脉紊乱,恐怕是操劳过度,气血亏虚,伤着了胎气。”
“大夫大夫,我娘和小弟弟到底要不要紧?”文儿似乎没听明白,连忙用小手扯着大夫的衣角追问道。
大夫拍拍文儿的肩:“小妹妹放心,待我开副药方子,再让你娘多休息几日,没过多久啊,保证让你娘替你生个健康可爱的宝宝出来!”
“真的?”
“真的。”
文儿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纯真的笑颜,也来不及去擦脸上残余的眼泪沫子,文儿高兴地抱住了母亲:“娘!太好了!”
陈游和萧浩的视线撞在一起,会意地一笑。
萧浩送走了大夫,并且决定让文儿母女俩暂住在府中。
“虽然这里比不上御医院,但终究是个清静之地。”陈庆之对陈游承诺道,“游儿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们母女俩的。”
“子云,你若是要想照顾别人的话,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萧浩插嘴。
陈游扑哧一笑:“我相信子云哥哥。”
陈庆之乐呵呵地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啊对了,游儿,我有一个提议。”
“哥哥请讲。”
“游儿你看,我俩都姓陈,不如结拜为兄妹如何?”
“当然好啊。”陈游嫣然一笑,欠身道,“妹妹见过子云哥哥。”
陈庆之笑地更欢了,不停地抓着后脑勺,眼神一晃,突然瞥见一旁显得有些不高兴的萧浩。
“子贤,不如你也和游儿结拜个吧?”
“我不要。”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萧浩将脑袋别向他处。
陈庆之暗地里偷笑了一声,不再计较:“好了好了,子贤,你送游儿回采莲院吧。我留下来照顾那母女俩。”
“哦。”萧浩的声音里有些小小的兴奋。
陈游朝陈庆之浅浅一笑,便随萧浩出去了。
陈庆之看着两人跨出大门。此刻,建康正是日暮沉消之时,落日的余晖将两人的面容涂染地极为温婉柔和。
采莲院中,白莲正手持戒尺怒气腾腾地在厅堂中踱着步子,朱雀则畏怯地缩在角落里。
“什么叫做不小心把游儿给弄丢了!”
“就是……不小心……弄丢了嘛……”朱雀一边轻声回答着,一边用手搓着藏在手心里的最后一块桃酥糖。
“啪!”戒尺在桌沿上清脆利落地敲击出声,“弄丢?!!我同你说了多少遍了?游儿初来乍到未必识路,你倒好,揣着铜钱一个人到处乱跑,也顾不上游儿了?”白莲气得面色通红。
“白莲姐姐生气的时候皱纹好多好像老太太哦。”
“朱雀!”
“嘿嘿。白莲姐姐放心啦,游儿那么聪明,一定会自己回来的嘛。”
“多谢信任哪。”陈游突然出现在门后,笑盈盈地对朱雀道。
“游儿!”白莲见到陈游,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突然看见萧浩也站在一旁,手中的戒尺“啪”地一声掉了,“浩儿……”
“我就说嘛,游儿会回来的嘛,嘿嘿。”朱雀见自己洗脱了罪名,便将紧攥着桃酥糖的小手放到背后,然后避开白莲的视线范围,悄悄溜了出去。
“浩儿……不,子贤,你怎么来了。”白莲慌忙捡起戒尺收好,问道。
“这封信是爹让我交给你的。”
白莲接过信,是萧懿的字迹。拆开一看,心里便基本明白了三分:“子贤,以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来采莲院找我就是了。”
“白莲姐,你刚才,是不是喊了我一声浩儿?”萧浩的表情异常严肃。
一旁的陈游觉得气氛变得十分奇怪,却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刚才白莲的那声“浩儿”,自己也听得分明。
“不,不,子贤,你听错了……”白莲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萧浩望着不知所措的白莲,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而后躬身作揖道:“那么,子贤告辞了。”
“如果你想知道,就自己去寻找答案。”
那一天,父亲这么对自己说。
萧浩攥紧了拳头。他暂时,还不想从白莲那里得到答案。
陈游望着锁紧眉头的萧浩,突然觉得,她好像看见了萧浩心底里的那一层冰霜。
三日后,陈游决定带上礼物去萧浩府上看望那一对母女。
“游儿!”刚走到半路,却有人叫住了她。再一看,竟是萧浩站在对街笑意盈盈地唤着她。
“子贤哥哥!”陈游赶忙跑过去。
“不要再叫我哥哥了。我们不是没有结拜过吗。”
“可是是子贤哥哥不要……”
“游儿!”萧浩的表情有些别扭。
“好吧……子贤……”陈游喊惯了哥哥,一时半会儿还真有些转不过弯儿来。
萧浩笑了:“游儿是去看文儿母女俩吗?”
“恩!”陈游点点头。
萧浩指指身后。不远处,文儿正挥舞着双臂,上下跳跃着朝陈游这边打着招呼,而文儿娘则在一旁温柔地注视着此方。陈庆之也立在文儿身侧,浅浅地笑着。
“刚好天气不错,所以我和子云决定带她们母女俩出来散散步。”
“子贤哥……不,子贤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呢。”
被陈游一夸奖,萧浩不由得有些害羞起来。
陈游正想走过去和不远处的三人打声招呼,大街的尽头却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
插着孔雀羽毛的银色盔甲,以及身后装饰地极尽奢华的马车,还有那跋扈的笑声。
萧宝卷!
陈游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萧宝卷便骑着骏马朝陈游等人飞驰而来。
大街上的百姓们慌忙四散开来。萧浩不由分说地将陈游拉扯至街边的窄巷,而陈庆之也扶着行动不便的文儿娘赶紧往一旁退去,文儿也紧紧跟上。
然而,也许是由于跑得过于匆忙,文儿居然一只脚踏空,而后狠狠地摔在了街中央。
“文儿!”陈游同文儿娘齐声叫道,那萧宝卷的马蹄声则在步步逼近。
文儿想要爬起来,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萧宝卷发现前方有一名女童倒在地上,也毫无勒马之意,仍是直直地冲撞而去。
“文儿——!”
小小的身躯被抛向天空,快速地转了两圈之后,又重重地摔向地面。
“我去接住她。”萧浩扔下一句话,冲了出去。
有一道影子从众人的面前晃过,尚未停下,却撞上了随后而至的马车,同文儿的身体一起再次在空中旋转,落地。
那道影子并不是萧浩,有人比他快了一步,也因此成为了第二个牺牲品。
拉着车的两匹马似乎受了惊,开始撒开蹄子前后乱奔。而车轮也在两人的身体上来回碾着,直至血肉模糊。
“停下停下,快停下!”车上的潘妃也有些害怕了。萧宝卷见状,连忙收起马嚼子,奔了回来。
马车终于停下。而大街上也四处沾满了血迹,就连马儿踏出的蹄印也是一朵又一朵鲜红的马蹄莲。
陈游慌忙奔上前去查看伤者。当她靠着车轮俯下身子时,不由得四肢无力,浑身颤抖着。
“啊——!!!”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将整条大街的人都怔在原地。
车轮底下,一团又一团的人体组织四散着,那些东西,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了。陈游只勉强认出了文儿小小的身躯以及一名更小的婴孩,而那婴孩的肚脐上仍连着脐带。
“文儿娘,文儿娘呢!”陈游大叫着。
陈庆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上前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没有拦住她,对不起对不起!”
陈游面如土灰,几乎要晕厥过去,她看见不远处,有一团被车轮压扁的红色面泥瘫软在一旁。
陈游爬过去,抓起那一团鲜红。
她认得它,它的名字也曾叫“游儿”。
萧宝卷见到此番情景,并不以为然,甚至没有认出陈游来。他只是驱马到了马车旁,询问潘妃:“爱妃有否受伤?”
见潘妃摇头,萧宝卷便斥责了已经吓得浑身发抖的车夫几句,而后甩开鞭子,领着马车一道扬长而去。
萧浩怒不可揭,握着拳头想要冲上前去,却被陈庆之摇头拦下。
马儿踏着血色马蹄莲,带着些风尘奔远了。人们也唏嘘着纷纷离开,没有人帮的了那对可怜的母女。因为,她们已经无法再度呼吸,也无法享受新生命诞生于世的喜悦了。
陈游泪如雨下,她猛地扑进萧浩的怀里。现在,她只想好好哭一场。而这一次,她的的确确闻到了萧浩身上那股桂花幽香。
人群中,有一名青年男子朝着两人望了一阵,不由得皱眉摇了摇头,而后神色慌张地离开了。
萧浩也注意到了这个人,却没有作声,只是紧紧地用双臂笼住陈游,努力地想要将温暖传递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