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元旦夜后,采莲院又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白日里,院内依旧熙熙攘攘,歌声袅袅。有钱的达官贵人会多花上几个铜钱,得一雅座,点上一桌酒水,让佳人酾酒作陪;付不起酒水钱的,则在采莲院的大堂中找一闲余的角落,与友人三三两两地站着说笑,一边欣赏着台上的曼妙舞姿以及婉丽的歌声。
进宫献艺过之后,陈游也成为了建康城内的名人。采莲院内来了不少慕名而来的客人,指名要听陈游唱一唱那首《十行歌》。因此,陈游也开始变得日渐忙碌起来。白莲心疼陈游,她本想再锻炼陈游一阵后才让她登台。陈游却以不想在采莲院白白吃住为由拒绝了白莲的好意。
于是,陈游很快地便接受了自己成为“歌女”的现实。
歌女二字对曾经的陈游来说,并不是一个优雅的词汇。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陈游曾以为,古时的歌女就是《泊秦淮》中所描绘的那样,犹如玩偶般唱歌侑觞,取悦权贵,却不知自己的命运正因为这些权贵的荒淫而走向溃灭。
然而,当陈游看见有人听着自己的歌声,脸上露出别样的质朴笑容时,便觉得有些释然开怀了。
陈游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用稚嫩的右手弹奏出一曲单音版的《欢乐女神》时,母亲的脸庞也流露着质朴的笑意。然而,陈游知道,母亲只是因为自己的女儿终于朝着艺术之路迈出了第一步而感到欣喜罢了。至于女儿的意愿,陈游的母亲未尝知晓。
但是台下的这些笑容是不同的,他们只是纯粹地为陈游的歌声倾倒而已。所以,陈游非常乐意唱歌给他们听。
如果能够找到自己存在于世的价值,哪怕是在古代,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这一日,陈游趁着空闲,便拉着朱雀上街。
“游儿,你怎么今天想着要上街了?”朱雀一边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问陈游。
“恩,想出来走走了。”陈游答道。
自从那次“莲花节”之后,为了应付入宫这件事儿,陈游就一直待在采莲院中没有出过门。
朱雀“嘿嘿”两声,晃了晃手中的锦袋:“那么今天就玩个痛快吧?”
陈游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后走到一个面人摊前,“真令人怀念啊。”
“游儿见过这个东西吗?”
“恩,”陈游拿起一只形状圆滚滚的玉兔,“很小的时候见过几次。”
不过,现在在S城,面人基本上已经绝迹了吧。这么想着,陈游不禁感到有些惋惜。
“那么就一人挑一个吧,嘿嘿!”朱雀咧着嘴,从陈游的手中将玉兔夺走,“这个我要了!”
“朱雀!”
“嘿嘿,先下手为强!”朱雀说着,抢先付了几枚铜钱。
陈游瞪了朱雀一眼,转身对捏面人的大爷说:“大爷,这面人能不能现捏哪?”
“能!当然能!小丫头想要捏成啥子模样?”大爷乐呵呵地笑着,挑起一小块面来。
“就捏个游儿吧!”朱雀的嘴巴永远没有消停的时候,指了指面块儿,又朝着大爷戳了戳陈游。
“成!”大爷打量了一下陈游,胸有成竹地笑了一下,便搓起面块儿来。
陈游起初有些不乐意,顿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轻笑起来,乖乖站在原地给大爷当模特。
大爷虽然年级大了,但手上的活儿却干得飞快,只见一阵捏揉点戳,再添上一根小棍儿,面人“游儿”便做好了。
陈游谢过大爷,让朱雀多给了大爷几枚铜钱,两人便兴高采烈地走远了。
朱雀拉着陈游迈着她那永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双脚,在建康的大街小巷中乱窜着。
一阵甜甜的香气钻入两人的鼻腔。
“桃酥糖!有桃酥糖唉!游儿我们去买桃酥。”朱雀兴奋地双脚直跳。
“等等,”陈游拦下朱雀,“你前些天不是喊牙疼吗?白莲姐姐说了,不允许你多吃甜食。”
朱雀的嘴角轻轻一抽搐,只好打了退堂鼓。
两人走了一段路,朱雀的眼珠突然咕噜一转,对陈游说:
“游儿,我们来玩捉迷藏吧?嘿嘿。”朱雀将玉兔插在腰间,双手合掌放在下颔,漆黑的眼眸子闪着美好的光芒望着陈游。
“捉迷藏?在大街上?”陈游有些诧异。
“是啊是啊,地方大才好玩儿嘛。游儿乃闭上眼睛,数到五十,不,一百,啊不,一百五。好~就这样!”说罢,小妮子便任凭嘴角的哈喇子随风飘逝,一溜烟不见了。
“啊,朱雀等等……”陈游望着一阵风尘消失在人群中。
也罢,自个儿闲晃算了。陈游苦笑着耸耸肩,开始一个人向前走去。
陈游从来不曾想过,建康的大街原来比S城那条著名的步行街更加繁华。大街两侧并排摆放着各式摊位,各种越布香葛罗列齐全;瓷贩子大声吆喝着自家瓷窑中出产的杰作——质地细腻、洁莹如玉的上等青瓷;地摊上甚至还有卖“藤角纸”的(南朝的一种上品纸),一派欣欣向荣。
陈游一边走着,一边目瞪口呆地张大着嘴,却觉得身后传来一缕清香,正寻思着,忽然背后有人在扯她的衣裳。
“谁?”
“这位姐姐,这位姐姐,买一些吧!”
陈游循声而去,却见一名衣衫有些破烂的小女孩正拽着她的衣角,手上提着个大篮子,可怜巴巴地望着陈游的眼睛。从身高上来判断,约摸7、8岁的模样。
陈游顿生怜悯之心,连忙蹲下身子,问道:“小妹妹,你要卖什么呀?”
“这个!”小女孩用稚嫩的童音回答道,一边伸手从篮子里小心翼翼地抓出一把花花绿绿的东西来,“花瓣!”
花瓣?原来刚才闻到的那缕清香正是源自这些花瓣儿啊。
陈游纳闷着,正不知道怎么应对呢,小女孩却抢先一步开口了:“看姐姐的穿着打扮,一定好人家出身的吧?那么,姐姐的家里就一定会洗花瓣浴的对不对?”
“其实我……”陈游很想开口反驳,却又被小女孩打断了。
“姐姐一定要买我的花瓣啊!冬天天冷得很,很难找到新鲜的花瓣呢,这些都是我和娘清早去很远的郊外采摘的,都是很新鲜的,姐姐你看你看,还沾着露水呢。!”小女孩越说越激动,语气和眼神仿佛是在乞求。
陈游不知如何是好,浑身上下一摸,这才发现铜钱都在朱雀那儿,于是便对小女孩说:“对不起,真不巧,姐姐今天身上没带钱……”
本以为小女孩会垂头丧气地离开,却不料这女孩儿一点也不怕生似地回答道:“没关系。”那天真的笑容让陈游不由得羞红了脸,直不起腰来。
“啊,对了。”陈游灵机一动,便将手中的面人递给小女孩,“这个送给你吧?”
女孩有些瘦弱的脸蛋上立刻染满了喜悦的光辉,鞠躬谢过之后,就一蹦一跳地奔向街角的一名少妇处,极其兴奋地说了些什么。
少妇朝陈游这边瞧了一眼,微笑着点头示意。
陈游也温和地笑了一笑,然后径直朝那母女俩走去。
“这位小姑娘,谢谢你了。”少妇以温和的语调朝陈游道谢,微微弓了下身子。陈游这才发现少妇的腹部高高隆起。
“不,其实我什么也没做,也没有买花瓣帮助你们……”
少妇摇摇头:“只要姑娘有这份心便好了,我们母女俩已是感激不尽。”
少妇说着,看着自己的大女儿欢快地摆弄着面人,不由得饱含深意地一笑。
“若不是有姑娘这样的好人在,我们母子三人早就都随孩子他爹去了。”
“这么说……”陈游心里稍稍一惊。
“去年夏天秦淮河那场大水,带走了我生命中的全部,除了文儿,还有这肚中的孩子。”少妇将女孩儿拉进怀里,一手轻轻抚mo着自己的腹部,眼神中尽是苍凉。
陈游确实听朱雀说过,永元元年的夏天,秦淮河泛滥,大水甚至冲进了建康的一些小镇。
“所以……你们娘俩就出来卖花瓣为生吗?”
“恩,”少妇点点头,“我挺着个大肚子,做不了什么体力活,文儿她又小。”
“可是,卖花瓣始终挣不了几个钱吧?”
“虽然挣得钱为数不多,却也勉强得以过活。这建康城里的千金大小姐们每天洗浴所需的花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过呢,通常那些大小姐们都是让自己的奴婢们每日在花园中采摘的,也有些偷懒的丫鬟会来我们这里买上一两袋。所以,一天挣下来的铜钱,至少不会让文儿饿着肚子。”少妇轻声说着,时不时地抚mo着腹中的胎儿,脸上写满了忧虑,“啊,姑娘对不起,我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对你说了这么多。”
陈游露出善意的微笑,摇摇头。望着这对母女,她不由得想起曾在S城看过的一部歌剧来。
《伊丽莎白》。
当奥地利的民众正在为喝不上牛奶而痛哭的时候,他们的皇后却正在用牛奶沐浴。今日此时在中华大地,这番景象何曾相似!
陈游想了想,连忙取下耳垂上的一副银制耳珥,交给少妇。
“文儿娘,这东西你拿去吧,总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少妇不胜惶恐,连忙推辞:“不不不,姑娘,不用了。这太贵重了!”
“就当我买下这一篮子的花瓣好了。”陈游硬是将耳珥塞给文儿。
就在这当口,少妇突然脸色一变,痛苦地弯下身去。
“娘!”
“文儿娘,你怎么了!”陈游连忙上前询问。
少妇想要开口回答,却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微张着嘴,大口喘着气,朝着陈游摆了摆手,扶着墙面想要挪动脚步。突然,少妇两眼一黑,一阵晕厥过后,便直直地往地上倒去。
“来人哪!”陈游大叫着冲上前,想要扶住那个即将跌倒的身躯,却脚心不稳,连同少妇一道倒下。
就在一霎那间,有一双臂膀将倾斜的两人紧紧抱住,然后一同顺势倒下。
陈游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觉得好似跌倒在自家的沙发上,柔柔的,软软的。
“游儿,你没事吧……”
“子贤哥哥!?”
萧浩将昏迷中的少妇扶至墙角,而后微笑着朝陈游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游儿。”
“恩!”
子贤,为什么你总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出现。
有一回,陈游问萧浩。
因为你的眼角,总是闪耀着我最想得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