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面前并立着一大两小三座新坟,没有过多的装饰,仅有几缕烛烟缭绕。
陈游跪在坟前,双手轻抚着矮坟上仍旧有些潮湿的泥土。泥土的颜色很深,甚至有些发黑。
“游儿……”萧浩将一只手搭在陈游的身上,而后跪在她身旁。本想开口说些什么,迟疑了片刻,萧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安慰她。
不远处便是秦淮河的堤岸,迎面而来的风带着些温热感,****着三人的肌肤。
风势渐劲,吹散了陈游的青丝,也将她从浑浑噩噩中吹醒。
陈游撩开耳边的乱发,咬了咬下唇。
“这是我,第一次祭坟。”
萧浩和陈庆之两人望着陈游微微下垂的浓密睫毛,没有回话。
“我从来也不知道,在墓地里能看到那么美的景色。”陈游站起身来,对着秦淮河水轻轻叹道。
另外两人这才发现,面前正薄雾轻袅,烟笼江堤,好似仙境一般梦幻不实。
陈游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眼前的景色吸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时候不早了,游儿,我们回去吧?”陈庆之说道,朝着萧浩点了点头。
“游儿,别看了。”萧浩走到陈游面前,阻隔了她的视线,“这个世界上美好的景色不止一处。”
陈游怔怔地望着萧浩。
“我会让你看到的。”萧浩的目光清亮而执着。
陈游的嘴唇张了又合,而后莞尔一笑:“恩。”然后她又轻轻迈着步子,再次跪倒在其中一座较小的土坟前,取出那团带血变形了的面人来。
面人吸了血,变得干裂而黑红。
陈游以指尖轻捏着面人,尽力将它整出人形来后,放在坟前。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摇篮摇你,快快安睡……”
陈游轻轻地哼唱着,温柔地注视着那团黑红。她仿佛看见文儿在母亲的身旁踮着脚尖,想要碰触母亲怀里的婴孩。而文儿娘的脸上则带着无限的幸福,注视着襁褓中那个小小的睡颜。
“走吧。”
“游儿妹妹,你刚才唱的是什么。”走了几步后,陈庆之好奇地问陈游。
“摇篮曲。”
“奇怪的调子。”萧浩注视着身侧色彩迷蒙的秦淮河面,淡淡地说道,“但是很好听。”
自从除去了徐世剽之后,萧宝卷也变得愈发放肆。前几日在大街上弄出了两条人命,他也毫不在乎。他事后冷冷地对茹法珍说道:“那都不是些贫弱妇孺吗?即使活着也无法替朕建设江山吧?”
见茹法珍谄媚地笑着点头,萧宝卷更加深信,即使漠视两条无用的生命,也并非可耻之举。
这一日,萧宝卷正百般无聊地看着后宫嫔妃同宦官太监们嬉戏玩闹。他让众太监们扮作市井菜贩,在仙华殿两侧一字儿排开,然后让潘妃等人装作是买菜的客人,同“菜贩”们讨价还价。为了增添乐趣,萧宝卷甚至还让两名“菜贩”为了争夺“地盘”而大打出手。
宣德太后过来殿中斥责了几次,萧宝卷则不以为然地回答:“朕这么做,正是为了体察民间疾苦呢。”而后继续看着面前的“菜贩”们翻滚作一团,乐地哈哈大笑。
此时,茹法珍也进得殿中,在萧宝卷的身边咬了咬耳朵。
“什么!裴芬之逃离建康了?”
“皇上请息怒,臣已经派人往寿春方向追讨而去了。”
“早知道就应该早早杀了他,再派兵去寿春取了他老爹的性命。这下可麻烦了。”萧宝卷啐了一口,撇嘴让茹法珍退下。
裴芬之,豫州刺史裴叔业之子。文儿母女惨死当日,萧浩在人群中所见的青年男子,正是裴芬之。
“子贤,你确定你没有眼花?”陈庆之将口中的茶水全数喷出,而后不住地咳嗽。
“我也希望自己看错了。”萧浩轻抿了一口香茶,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咳咳。裴芬之不是作为人质,被设了虚职,软禁在宫中吗?”
“看来是找到机会逃出宫了。”
陈庆之拍了拍胸脯,让自己镇定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裴芬之应该是逃回寿春了。也就是说……”
“朝廷找到了攻讨裴叔业的最佳借口。”萧浩将青瓷杯轻轻地放回桌上,“子云,飞鸽传信至雍州,把这件事告诉叔达叔吧。”
“好。”陈庆之站起来去取纸笔,“这座建康城,真是不得消停啊。”
萧浩点点头。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裴叔业如果着手叛乱,之后在自己身边,将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此时,在大殿中,萧宝卷并没有因为裴芬之的出逃而感到恐慌,他只是有些恼怒地质问身旁的近臣:“你们说,该怎么办!”
茹法珍笑笑:“皇上派人一路杀到寿春便是,何须多虑。”
“好!”萧宝卷踢了御座一脚,不悦地嚷嚷着,“那就随便加些赏赐,让崔慧景率兵去讨寿春!”
“这……”茹法珍故意表现地似有难言之隐,“只让崔将军去恐有不妥……”
“有何不妥?前些日子,他不是刚替朕击溃了陈显达手下的叛军吗?”
“话虽如此……皇上,您可知崔大人在叛贼陈显达死了之后做何举动?”
“什么举动?”
“据说,崔大人在家中私设灵堂,为的就是祭祀那陈显达呢。”
“什么!”
“所以,臣以为……不如让萧懿萧郢州同去寿春吧?”
萧宝卷想了想,作了决定:“那朕便去了裴叔业一切官职,让萧懿改任豫州刺史,再加封崔慧景为平西将军,精忠报君,共讨裴叔业!”
“遵旨!”
“啊呀呀,好生热闹呀。”众人回头,却见潘妃踏着金莲步,缓缓朝这边厢走来。
“爱妃,怎么独自跑到大殿上来了。”萧宝卷立刻变了脸色,满面春风地去执潘玉奴的纤纤玉手。
一般来说,后宫佳丽即使再受君主的宠爱,也不该在皇上同众臣议事的的时候出现的。然而这萧宝卷对潘妃过度宠溺,也顾不上宫中的一切礼仪教条,硬是让潘妃破了规矩。
潘妃甩开萧宝卷的手,有些不高兴地嘟着朱丹小嘴,悻悻道:“皇上方才才与臣妾在仙华殿玩得好好的,这么就突然抛下臣妾跑到这里来了呢。”
萧宝卷本想解释,却见潘妃殷殷地开始呜咽起来,顿时慌了手脚。
茹法珍朝两侧大臣使了个眼色,然后领着众人识相地退出殿外。
潘妃微侧着身,双手掩面,珍珠似的晶莹泪花便从指尖滚落下来:“呜呜……臣妾不管,皇上定要补偿臣妾。”
萧宝卷心花怒放地掰开潘妃的手,吻着她的婆娑泪眼:“爱妃勿心伤,朕答应你。”
“皇上此话当真?”
“朕可曾对爱妃食言过?”
“那么……”潘妃赶忙拭去泪水,笑逐颜开吟吟道:“臣妾可否向皇上要一个人?”
“当然可以了,毋庸说是一个人,这全天下的臣民皆是你我之物。”萧宝卷顺势将潘妃抱至御座上,挥袖道,“爱妃若想要这天下,朕也可拱手让给爱妃。”
萧宝卷这一番言辞,足见他已昏庸至极。幸好潘玉奴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并无份外的野心,若不然,南齐必定毁灭地更快。
见潘妃喜上眉梢,萧宝卷心里也舒坦了许多,细声问道:“爱妃,你到底想向朕要谁啊?”
“游儿。”
萧宝卷愣了愣,一时间没想起游儿是何人。
“就是那采莲院的女童啊皇上,您难道不记得了?”
“怎会。”萧宝卷方才记起陈游相貌,“爱妃如此中意?”
“皇上不答应?”潘妃眨巴着杏眼,问道。
“好,朕这就命茹法珍办妥此事。”萧宝卷暗地里舒了口气,心想,幸好这潘妃没有为难自己,从民间弄个歌女倒是件极容易的事儿。
潘妃殷勤地献上一吻,朝着萧宝卷吟吟地笑了。
一道晴天霹雳将采莲院往日的欢愉劈裂成一道道生疼生疼的伤口。
当陈游接到圣旨的时候,白莲恰好带着朱雀等人上街办事儿去了,在厅堂中主持着大小事务的只有陈游一个人。然而,她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命运而表现出丝毫的喜悦或是不满。
“这位大人,请回去禀告圣上,容得小女同采莲院至亲好友多住三日,整理些衣物。”陈游欠身对茹法珍道。
“也行,游儿姑娘守诺便是。”茹法珍斜眼打量了面无表情的陈游一番,便离开了采莲院。
望着茹法珍逐渐远去的背影,陈游攥紧了双手。
入宫?求之不得呢……
陈游对着窗外的阳光垂下眼睑,看见一片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