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宝卷坐在大殿上,看着底下的士兵们将一个巨大的物体抬上殿来。
“臣妾害怕……”潘妃望了一眼,立刻煞白了脸躲进萧宝卷的怀里。
“爱妃莫怕,只是个死人罢了。”萧宝卷安抚着潘妃。
潘妃毕竟是个弱女子,见不得腥,仍是害怕得将身子背过去,不愿再看那死状极为悲惨的尸体。
萧宝卷很是得意地走下殿去,腰上的琉璃玉佩随之晃动,发出无比奢华的声响来。
徐世剽的尸体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箭矢,身上的单衣早就被扎得破烂不堪,而心脏部位竟然有数十枝箭齐齐地深扎在一起。此时的徐世剽仿若一只巨大的刺猬,僵直着四肢,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惟有空洞的双眼仿佛尚有未道明的冤屈似的,瞪大着眼珠,无言地望着前方。
四周有数十名昨日赴宴而来,尚未归去的皇族宠臣,个个都苍白着脸庞,有的舔着嘴唇嗫嚅着什么,也有的人根本不敢正眼瞧徐世剽的尸体一眼。
茹法珍见状,上前一步滔滔不绝道:“吾皇英明,向来爱才,任人为善。昨日皇上宫中设宴,为的是犒劳各位大人一年以来的不辞辛劳,以昭君心。却不知有贼胆逆臣伺机造反,亏得皇上明足以察秋毫之末,方制敌于先,一举溃灭了徐世剽的狼子野心……”
萧宝卷抬起右手,示意茹法珍住口,茹法珍这才带着卑鄙的笑容合上嘴。
“宣朕旨意。徐世剽一族素有谋反之心,今阴谋败坏,仍当满门抄斩以昭告天下!”萧宝卷说完,仰天长笑,冷冷地望着徐世剽的尸体,从旁走过。
从今往后,这个世上便没有了徐世剽,萧宝卷也便没有了可畏惧的对象。
茹法珍也笑。对于他来说,没有了徐世剽,在皇齐天下,除了那名拥有娇艳小脚的妃子,唯一可同他争宠的对象也便就此消失。
徐世剽的尸体被人粗暴地抬走了,至于他的尸体最终会被拿去喂狗,还是弃之荒野成为秃鹫野鸟的美餐便不得而知。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没有人会为一个权力争夺之下的牺牲品立下任何的墓志铭。
在得到萧宝卷的默许下,众人仓皇地离开了大殿。人潮退去,除了搂着潘妃的萧宝卷以及转着眼珠子还在盘算着什么似的茹法珍,殿中只剩下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原地。
萧宝卷望了那人一眼,皱了皱眉。
“智昭,你为何还不走?”
“皇兄,”南康王微微鞠了一躬,抬头直视着萧宝卷,“智昭有话要对皇兄讲。”
“说。”萧宝卷话语中颇有些不耐烦。对于萧宝融这个弟弟,萧宝卷不曾喜欢。萧宝融处事拘谨,也颇遵从教条礼仪。虽同为萧鸾之子,在性格上两人却格格不入。最让萧宝卷感到不悦的是,萧宝融体弱多病,动不动就得了伤寒感冒,甚为孱弱。而萧宝卷则恰好生来就讨厌弱者,所以萧宝卷几乎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同这个弟弟一样的血。
南康王默默地点了点头,面色依旧苍白。刚要开口,却见茹法珍弓着身子站在一旁,不由得蹙起眉头。
“法珍,你退下吧。”萧宝卷道。
“是,皇上。”
茹法珍识相地弯身退下,途中回头望了一眼南康王,眼神中满是愤恨。
南康王见茹法珍离开,方才开口:“皇兄,智昭留下,只是希望皇兄近日能够实行大赦于普天。”
“大赦?”
“正是,”南康王顿首,以平淡无奇的口吻道,“这一年以来,朝野血腥一片。皇兄是否应该以仁德治国而非白刃呢?”
南康王的这番话,几乎是一种斥责。其矛头直接指向了萧宝卷的治国之法,没有停顿,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萧宝卷一听,立刻暴跳如雷:“智昭,你!”
南康王没有就此打住,他摆正了身姿,继续说:“所以智昭以为,皇兄应该立刻实行大赦。免去除死刑犯之外的所有囚犯的牢狱之灾,原本被皇兄罢了官的也应当尽快给予复官甚至加封一级。此外,再开启粮仓,赐黎民百姓赦米,以平息皇齐百姓的不安……”
“嚓——!”萧宝卷突然猛地从潘妃的头上摘下金钗,朝南康王掷去。南康王来不及躲避,唇角被划出一道血印来,而后摇晃着往后退了两步,差一点跌倒。
“给朕住嘴!”萧宝卷的眼眸充血,用几近疯狂的声音对南康王吼道:“朕要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居然敢质疑朕的治世?!!即使是太后也不敢用这种语气对朕说话!给朕滚!”
南康王在原地悄声叹了一口气,朝门外退去。刚踏出殿外,却见茹法珍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朝自己鞠了一躬。
“小王爷,您可走好了。”
“哼!”南康王嗤之以鼻,走到宫门口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不禁响起昨夜陈游清幽流畅的歌声。
一碧万顷沧海,
迩时蛟龙入江。
山林虎啸天庭,
四方踔厉风发。
五汉英豪雄起,
六幽光照盈天。
齐天皇土赞歌,
八纲阴阳调和。
酒罢余欢旋舞,
十里尽散华珠。
如果这个世界,真能够像《十行歌》中所描绘的那般仿若仙境的话,该有多好。
南康王忽然感到一阵血气上扬,冲得他猛咳嗽几声,喉头瞬间多了些血腥味儿。
只可惜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改变这一切。南康王笑笑,阳光笼住他的肩头,轻抚着。
此时此刻,真想再好好听听那名少女的歌声啊。这样想着,南康王的双颊仿佛因为太阳逐渐上升的温度而晒得有些微红。
萧浩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同父亲说过话了。萧懿心里也很明白,儿子仍旧在生自己的气。
几番彻夜难眠前思后想之后,萧懿作出了一个决定。
这一天,郢州碧空万里,冬日的阳光正散发着博大的力量将余雪慢慢融化。
萧浩和陈庆之趁着这爽朗的天气,在院子里舞起剑来。哦不,应该说是萧浩在舞剑,陈庆之则在刀光剑影之下慌乱地躲闪着。
“子云看招!”萧浩将身体的重心放低,而后像燕子一般跃起,一转身一回旋,便轻轻松松地将剑架在了陈庆之的肩上。
陈庆之笨拙地想要侧身闪开,脚却没有站稳,颤颤着倒下,手中的剑也“哐当”一声重重落地:“啊呀呀,子贤,何必如此认真呢。”
萧浩笑笑,收起剑,上前拉陈庆之起来,然后拍拍陈庆之的肩膀。
“子云,没事吧?”
“恩,没事。真不愧是萧郢州的儿子萧雍州的侄子,子贤好身手哪!”陈庆之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笑着赞扬道。
“若只是因为我赢了子云而得到称赞的话,可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萧浩耸耸肩。
陈庆之无奈地苦笑着。
“咳咳!”
背后突然传来两声咳嗽声。两人转身一看,萧懿正以一脸严肃的表情望着他们。
“子贤,子云,你们两个跟我来。”萧懿说罢,便转身离开。
陈庆之看了萧浩一眼,见他似乎无动于衷,便一面应着萧懿,一面拽着萧浩慌忙跟上萧懿的步伐。
三人进了书房,萧浩同陈庆之一道定定地站着,看着萧懿取出一份信来。
萧懿的眼神有些飘忽,温和地打量着两人愈发健壮英挺的身材,许久才开口:“子贤,子云。我要你们俩立刻回建康。”
两人一惊。
“住的地方我也替你们安排好了,离采莲院很近,如果生活上有什么不便,白姑娘会照顾你们的。”萧懿将信递到萧浩面前,“子贤,这是给白莲姑娘的信。”
萧浩并没有身手去接,只是默不作声地站着,望着自己的父亲。
萧懿叹了口气,转而将信交给陈庆之,而后对萧浩说:“子贤,爹想了很久,觉得是时候让你离开我了。”
萧浩仍旧不响。
“子贤,到了那里,如果心里还有什么疑问,你便去找白莲姑娘,她会替你答疑解惑的。”
“为何爹不能直接将答案告之子贤?非要一个外人来告诉我?”萧浩发话了,这是他多日来第一次应萧懿的话,然而这说话的语调却带着不一般的固执。
萧懿摇摇头。有些话,他不能说,也不愿说。
萧浩沉默了一会儿,问:“爹,我到底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爹,你告诉我!”
萧懿的眼神愈加飘忽不定,仿佛在追思着什么似的。
萧浩一步上前,抓住了萧懿的衣襟:“我要你马上回答!爹!”
萧懿将萧浩的双手甩开,直视着自己养育了十六年的孩子。那个冬天,那个在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婴孩儿,如今已经长得同自己一般高大了。
“如果你想知道,就自己去寻找答案。”
说罢,萧懿便径直走向了门外,再也不回头……
门开了又合。有一股冰冷的气流趁机涌进房内,将少年的衣衫扬起又放下。
萧浩怔怔地站在原地,终于筋疲力竭,紧紧地扶住陈庆之的肩膀,几乎要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