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宫汀兰苑
淡淡阳光穿过窗棂,掠去了数日飞雪的冰寒。
此时已近昏时,紫烟与秋菊凝视着榻上的阿妍,一刻都不敢分神。
御医说瑶妃今日应该会醒,如若再不醒来,一会儿皇上来了,怕又是会疯狂起来。
终于,阿妍的睫毛有了微颤,搁在衾被上的手似乎收了一下,她们赶紧走近,轻声地唤道:“娘娘,娘娘。”
阿妍一片浑噩,数日的昏迷让她头脑沉重,她似乎听见有人唤她,是的,唤的是娘娘,不是娘亲。
她的安安,她清楚地看到全身暗黑的她,被瑟瑟发抖的产婆捧在手里。那产婆跪下说公主没气的那一刻,她便晕了过去。
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紫烟再次俯低身躯,轻声唤着:“娘娘,娘娘。”
接而她睇向秋菊,示意她赶紧去禀报皇上,说娘娘快要醒了,而后再继续唤着,生怕自己叫的迟了,娘娘的魂魄被黑白无常抢走可如何是好?
终于,在她唤了良久之后,阿妍睁开了眼帘。但是双瞳却一动不动,只是盯着帐上的某处发着呆。
楚翊急切地迈入汀兰苑的主卧,望见醒过来的阿妍,想要过去却顿住了脚步,望见她这种呆滞的神情,心中忽然涌上了莫名的惧怕。
紫烟见皇上也怔愣于门口,心下有些无措,只能继续与阿妍说着话,期待能唤回她的心神:“娘娘,皇上来看你了,这些天皇上一直守在你身边,今日御医说娘娘可能会醒来,皇上怕你嫌弃,特意沐浴了再来看你。”
“滚”阿妍双瞳依旧没有转动,只是清晰地吐出这个字,便又没了反应。
楚翊知晓,她恨他,她心中的那口气一定很难消下去。那个早产而没了气息的孩子,产婆说确实快要七个月了,真的是他的孩子,她没有骗他,可他却不理会她的请求,一心想要打掉这个孩子。
如今孩子真的没了,却成了她心口上不可磨灭的疤痕,他心中一时梗塞,竟僵直了身子,一步都无法靠近。
“滚”阿妍攸的坐了起来,抓起枕头朝他丢了过去:“出去,快点出去。”那份情绪无法控制,她几近疯狂地吼出声去。
楚翊快步向后退了几步:“我出去,你别气了,别激动了。”说完,他一刻都不敢停留,立刻消失在阿妍的视线里。
阿妍又颓然地倒了下去,又是呆若木鸡没有一丝动作,仿似刚刚狂躁地宣泄没有发生过一般。
紫烟不停地恳求她喝些汤水,都毫无反应,最后她与秋菊一样跪在了地上,两人抱头哭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阿妍终于转头看向她们。
她们跪着往榻前挪了几步:“娘娘,您醒了,可要喝些水?”话语有着迫切,也有着对她终于有了反应的喜悦。
见阿妍点了点头,紫烟赶忙将她搀起,再将枕头垫在她的身后。
她接过秋菊递过来的水,抿了一口说道:“扶我起来。”
秋菊与紫烟不敢怠慢,小心地搀起还很虚弱的阿妍。
秋菊蹲下身子想要为她穿鞋,阿妍却已迈开了步子。
也许是久未着地,也可能是生产完太过虚弱,一时不适应,她又是一个瘫软。还好紫烟敏捷,没有让她跌到地上。
阿妍还是执意往桌案而去,于是紫烟只得听从她的安排,将她搀至中央的桌案。
到了桌案,她们才知,阿妍竟是要亲自过来喝那碗热了多次的鸡汤。
阿妍将碗中的汤喝了精光,觉得现在总有力气了吧!她撇去秋菊的搀扶,自己蹒跚地摸到屋内偌大的雕棂衣柜前,打开柜门望见里面五颜六色的宫装,都是以前她穿的,还有许多她没穿过的,全都还在这里。
阿妍取出那套一直没有穿过的桃红宫装,是她自己设计的,想着要等楚翊再带她去护城河旁的竹屋时再穿的。
记得当时她自己裁衣料时,还想着一定要俏皮地问他,是她漂亮还是那竹楼旁栽种的紫薇花漂亮?热恋的女人就是傻的可以,明知不敌沈倾玥的容貌,却还想得到他的认可,竟想与花一争高下。
阿妍苦笑一下,当日的自己也曾沉浸在爱情之中,而现在竟物是人非。
她轻轻抚摸上这套罗裙,上面的花纹是她一针一线自己绣上去的,那时她****在这汀兰苑等待下朝就会来看她的楚翊,不愿踏出这里半步是因为,不想让见到他的其它女人。
可谁知现在情感散去,不是因为后宫的女人,也不是因为尔你我诈的争宠陷害,却是因为这多年来如何也卸不去的心结。
阿妍一边苦笑着,一边将纱裙穿在身上。
“娘娘,这套裙子太薄了,您还是穿厚一些的吧!”她哪里会理会她们的劝慰,她想怎样就怎样,为什么要顾虑别人?
“出去。”阿妍终于不耐烦了,吐出两个字,将目光清冷地探向她们。
紫烟与秋菊从那缕幽凝的目光中知晓不可忤逆,只得紧咬着下唇很不情愿地退出房门。
阿妍又坐入梳妆台前,为自己梳妆打扮起来。她从未亲手为自己装扮过,但是她有自信能绾出自己想要的发髻。
过了一会儿,仟翼无声地走了进来,他能来干嘛?又来做说客?
阿妍不理会,摆出的脸色便是谁人也别想多嘴,谁也别跟她说一句话的样子。
仟翼只得无声地驻足一畔,望着她为自己描眉上妆。待一切妥当后,阿妍放下唇脂。抬手拉出梳妆台前的小抽屉,里面一把锋利的金剪子印入眼帘。
只要她抓起来,刺进自己的脖子,便可以解脱了,让那些折磨过她的人伤心也好,转身忘记也罢,都不再与她有任何关系,那角落的仟翼一定来不及制止。
她的四指抚向金色的利刃,不,她不能死,为谁而死?为什么要死?安安她已经尽力了,实在没办法留住。为了楚翊还是楚渊死?可笑,自己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而死?
她要活,为了自己而活,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却还是怎么也挣脱不了这波折的命运,她要离开,她不要再顾虑。想到这,阿妍抓起抽屉内的剪刀,对着自己脖颈的动脉处,对上了仟翼大惊的面容。
不知为何,她对他的大惊失色很是不屑,也许是因为他与楚翊绝对的一条心,所以对楚翊的愤怒自然会对仟翼分外排斥。
她迈开步子,慢慢地行了出去。院子里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皆跪到了地上。
她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继续昂首阔步地朝汀兰苑外而去。
站在汀兰苑门口的楚翊感觉到里面的异动,赶紧进去看个究竟,却发现一声薄衫锦裙的心妍赤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被阳光融化的雪水已微微浸湿了她的裙摆。
而望见她紧紧抓握的剪刀,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有些刺眼的反光,令他看不清阿妍的神情。
“心妍,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楚翊再次陷入慌乱,却只能蕴着一丝黯哑,漾着慌乱地请求她。
阿妍没有看他,依旧盯着门外,迈开的步子没有停下的意思:“我一直都是好好说,可好好说有用吗楚渊也不听我的,不肯好好的活着,我好好说?说给谁听?”她目光没有离开门口,喃喃自语地念叨起来。
楚翊终于望见了她犹如死灰的双瞳,面上虽无任何表情,却让人感觉到她随时都会结了自己,再无顾虑的那种绝望。
他终于感受到她那份无助的悲戚,她在用性命相博。他开始懊恼自己之前的急切逼迫,可是此刻的悔恨毫无用处。
他不知该如何挽回心妍死去的心,无措间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就跪在了阿妍的身旁。
“别这样,朕求你了,别这样,孩子还会有的,别这样好吗?”
“孩子……是的,后来孩子哪里去了?”阿妍忽然想到,安安一生出来便没了气息,他们是怎么处理的?她竟然会只顾自己感受,忘了为安安下葬。
“朕已封她为长公主,昨日下葬皇陵。”
阿妍听见这句,面色微松了一口气,释怀她的宝贝有了不错的安息之地,起码不需要背负野种的称呼。
她轻启皓齿,淡淡地说道:“谢皇上隆恩。”
楚翊心似刀剜:“心妍,别这样好吗?以后朕不勉强你,再也不强迫你了,什么都听你的好吗?”
阿妍顿住脚步,身形与表情依旧木讷无神:“听我的?听我的做什么?孩子已经没了?”
她微微低下头望向跪在她面前的楚翊:“其实我理解皇上,理解皇上觉得我与别人有染还肯接纳我的大度,理解你无法接纳别人的孩子,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也无法忍受。”楚翊听她这么说,有了一丝希望,一丝她能原谅自己的希望。
“可安安已经没了,作为安安的母亲,我没有办法原谅你。因为我一再告诉你她是你的孩子,如若你早些对她一丝恻隐之心,兴许就能请太医保住她,她兴许就会活下去。可是事实已经发生,我没有办法原谅你。”她的这句话彻底击碎了楚翊的刚刚燃起的一丝期盼。
他唯有苦苦争取着阿妍的谅解,说道:“心妍,你的怨怪,朕知晓!朕应当早些让太医为你安胎,朕不应让你这般伤心,朕……心妍,咱们以后好好过好吗?过去的已经无法改变,我们以后会好的。”
阿妍苦笑了起来:“以后会好?什么以后?我怎么可能相信一个能杀死自己母亲,还屡次要置我于死地的人说以后?”
她忽然吐出的话语,如同利刃一般直接刺入他的心扉,原本跪地的楚翊整个人忽然颓废了下来,瘫软地跌坐在地上。
“你想起来了?”
“是的,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想起你一次次的要杀了我。你说,让我如何相信与你有以后?”阿妍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意,她知晓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将会剜去他的心,将他同年的痛苦记忆挖掘出来,但是她故意要这样,好像他痛了,她就不那么痛了。
楚翊双眸有了些许涣散:“你何时想起的?”
“慕容昊为我取出了封印的银针,我便忆起了一切。”
楚翊无比痛楚地望向阿妍:“你为何之前不说?”
“因为那段记忆没有用处,我提它做什么?”阿妍吸了一口气,咽下喉间的梗塞,接着说道:“楚翊,放了我吧!你说一年,不知这一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就让我现在选择离开好吗?”
楚翊很痛苦的笑了笑,似乎知晓她忆起了过去,便毫无转机了。现在他已不能像过去一样,任由他操控她的一切。
曾以为自己可以俯视万物,她的无心不能影响自己分毫。谁曾想,自己早已将她嵌入骨髓,可以这样卑微祈求她的怜悯,期盼她的施舍。
可是她忆起了一切,一切似乎没有任何转机,他蕴着无奈,将目光睨像前方一并跪地的仟翼。
仟翼似乎感受到皇上的意思,起身走进卧房,抓起阿妍的绣履与大氅走了出去。
楚翊接过仟翼递过来的鞋履,仍旧跪在阿妍的身前,轻轻地触上她****几近冻结的脚踝:“先穿上鞋子再说吧。”
见阿妍没有反抗还微微抬起了已经冻得发紫的脚,他小心的为她套上鞋子。而后楚翊起身,再为她披上大氅,缓缓地将襟领上的系带系好。
“朕想知道,这么些年来,你心里可有过朕?”楚翊似做了决定,开始有了往日淡漠的神情,问出得话语也似不经意间的问话而已。
“有,只是曾经害怕过,彷徨过,也曾经隐藏过!”
“后来呢?后来有吗?”
“有,我跟楚渊避开你,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想你再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你已经悔了多年,不要再犯这个错了。”
楚翊淡然的笑了,有着释怀,有着欣慰:“心妍,你终于愿意跟朕说实话了,虽然朕知道你此时道出心声的目的是想让朕更痛,更悔,但朕还是要感激你,感激你终于坦诚一次了。”
“皇上,我可以走了吗?”
“你要走,朕成全你。”楚翊侧过身躯,扬声说道:“仟翼听令,送皇后出宫。”
“臣妾怎敢居皇后之位,臣妾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另,臣妾还斗胆向皇上讨要一个誓言。”阿妍突然转变自称,道出的话语看似恭谨,其实是不容楚翊拒绝她一分一毫。
楚翊知晓她在向他要承诺,提醒他君无戏言,他苦笑一下,还是问出:“你要朕保证不会再去寻你?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去探望于你?”
“臣妾只想独自平静的了却残生,望皇上成全。”
“朕答应你,朕有生之年绝不会踏入那个地方,朕也不会派任何人传你出来。”
“谢皇上。”
仟翼噗通一声,跪在阿妍面前:“娘娘不能离开皇上,皇上他的蛊……”
他的话没有说完,楚翊的嗓音已掠去他后面的话语:“你莫要多嘴,朕让你说的你才说,不让你说的就一个字也别说。”
仟翼苦楚地将头磕向最低,泪水滴落到了地面。
“仟总管,我们走吧。”
“娘娘……”仟翼心中万般苦楚,却无法为眼前的男女解去半分心结。
“我知道,你便是那个救了我几次的黑衣人。你现在一定后悔当初没让我死在后宫。但这就是命,我命不该绝,你别自责了,我们走吧!”阿妍说完,仿似如释重负般彻底解脱一样,嗓音也带着一些释怀。
她没有再看楚翊一眼,就这样离开。多年的相随,她是他第一个女人,也是知道他最多秘密的女人,今天她终于离开了,这里没有一点留恋的地方,楚渊的死活已不是她所能顾及的。
他们爱如何就如何,一切与她无关。
斜阳余晖下,一队车马缓缓行驶出皇城。
后来有人说,那日皇上在宫门的墙头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没有离开,足足三日未移动过身形。而驶出的马车队伍去向何处?一直没有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