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阳光斜倚着教室的窗户,正孤独地落照在大野那面厚实的肩背上,愈加显露出了这个男人自心底所流露出的那份沉默与寂冷。
此时此刻,老巫婆正在往黑板上写字,讲台下方嘤嘤嗡嗡地闹哄,但动静不大,只有大野一个人是在一丝不苟地做着笔记。
大野的全名叫作“张天野”,是我们班上年纪最大的学生,由于怀揣着对于电影事业的这份赤诚热爱,连续落败了五年高考,外加打工两年筹集学费,从中国传媒大学、中国戏曲学院、北京电影学院、中央戏剧学院、上海戏剧学院……直至将全国各类综合性大学所开办的影视类专业统统考了个遍。终于,大野同学以二十六岁的高龄条件,考上了我们这所民办的电影学院。大家之所以称他为“大野”,也有尊敬他为老大哥的意思。
由于个性自卑,更因清楚自己的资质毫无任何优势,大野唯一的爱好就是勤奋刻苦地学习。无论上谁的课,大野一边默默地听讲,一边认真地做着笔记,努力且执着地表现出笨鸟先飞的昂扬斗志。我很少见到他跟班上的同学说话,就连跟他同住在一间宿舍的室友,也因为受不了他过于自闭的个性,搬到了校外,租房子住了。
大一时,老巫婆教授我们电影美学原理;大二教授影视导演大师研究;大三则是纪录片理论与制片管理,她是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相关课程,全套搬入进了我们这所民办大学。虽然老巫婆讲课不错,但我们实在畏惧她的古板,向来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来得早的学生依次将后排的位置霸占,来得稍晚些的则积极抢夺中间的座位,留有大野一个人独自坐在第一排最显著的位置。他因为长得人高马大,坐在寸草不生的首席,体积显得尤为突兀。
我对大野没有任何反感之意,甚至于心中暗涌着一股钦佩。在我看来但凡能成大事者,必是经历了逆境之中的千锤百炼,性格被锻造得能屈又能伸。在经过了这么多挫败之后,却依然坚守着最初的梦想,并且坚定不移地朝前迈进,这已经体现出了一名梦想者的成功之处。大野有一种艺术家的木讷气质,大概是因为经历了无数的挫折,显得腼腆寡言,尤为不善言辞,但这也是很多集大成者往往在成功之前的共同特质:用沉默的方式积聚力量,静静地等待着人生境界从量变到质变的那一天,将积聚的能量全面爆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正是这个道理。
我一直十分自信:如果我们电影学院编导系能造就出两位艺术家,第一个自然是我,这第二个就是大野。
第一堂课结束后,我上完厕所,正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抹顺着蓄起的胡须。突然,身旁冒出了一个硕大的脑袋,是西伯利亚棕熊撞进了镜面,冲我露出了一脸血盆大口的狗熊笑容,似乎我们两人真是一对亲如兄弟的好朋友。
“天龙,蓄胡子了呀?你这一脸的痘痘也完全好了!”
“这是美髯!”我故意抖了抖平抹胡子的举动,用翘起的肘关节将熊瞎子挑到了一边。
“美髯?”每当有人跟他抖一抖文采的时候,这家伙便开始暴露出自己的无知。
“就说你这人缺少文化嘛!”我没有全盘否定熊瞎子没文化,毕竟这家伙接受了全国九年制义务教育,再加上高中三年,好歹也是混了十二年书的人。“髯,胡子也!《三国演义》看过吧?”为了加强语气,我做了个京剧里耍髯口的动作,双手托抚着想象中的髯须:“关羽的那一嘴胡须,因为又长又黑,所以素有‘美髯公’之称。”
“但你的胡子没人家长啊!”
“别扯胡子的事了!”我清了清下巴处的水珠:“你不在你们音乐学院的男生宿舍里勤奋修书,跑到我们电影学院来干吗?”
熊瞎子腆着脸向我示好道:“天龙,我来,就是想找你商量商量,这关于写情诗和情书一事。”
写情书,诵情诗。我的确给熊瞎子摆了一道天大的难题,这家伙琢磨了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写好一封情书,终于按捺不住,跑来找我求助。
“你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呗!找我商量有个屁用?!”我转过身,屁股垫在洗脸槽边,双臂盘胸。
“我上次写了呀!而且,你也都听到了,你姐姐说没有诗的意境。”
“那你就写出诗的意境呗!”
“姐夫我——就是写不出来嘛!”他和我姐姐八字还没一撇呢,竟是厚颜无耻地以姐夫自居,差点将我气背了过去。
“别姐夫姐夫的,你那事还没成呢!”
“天龙,一旦你帮我成功了,我不就是你的姐夫了嘛!”熊瞎子那副物质化的表情是在向我收买道:只要他成了我姐夫,吃香的喝辣的,任我随便挑随便选。
熊瞎子是想施与点儿小钱就把我收买了,但我还不至于这么没骨性。况且,我也没傻到亲自帮这家伙追求我最为心爱的姐姐。
“一边站着去!排队想当我姐夫的人多了去。”
我抓住了门把手,正准备拉门离开,却是被熊瞎子一把拖住道:“天龙,我知道你会写剧本,写首情诗对你这个大才子来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要不然,代姐夫写封情书也行啊!”
“什么?要我帮你写情书?”
那混蛋见我不太乐意,便竖起手指,冲我叫价道:“一封一百。”
“我的才华就这么容易被贱卖了呀?”剧本对我来说是手到擒来,情书自是也难不到哪儿去。
熊瞎子因听闻我有抬价的意思,便熊腔吐血一般地大口喘气道:“那天龙,你出个价,你说多少合适。”
“无价!”
“哎!别呀!”别看熊瞎子人高马大,但也练就了一手软磨硬泡的婆妈功夫:“天龙,你就当是在行善积德。不对!就当是给你自己的女朋友写封情书,写好了,我来抄一份。”
“弟弟我——可没有什么女朋友。”就年龄而言,我比熊瞎子小了两岁。
“那天,那个跟你一起逛街的,不就是你的小女友吗?”这家伙是在说苏小小。
“不是。”
熊瞎子不理会我的否认,自顾自道:“我看那女孩跟你挺亲热的呀!”
“别净扯这些没用的!要么你自己回宿舍去修书,要么你就放弃对我姐姐的痴心妄想。”
然而,这混蛋是打定了主意要往我身上贴:“天龙,反正你始终是要谈恋爱的,提前写好情书,时刻为爱情准备着,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出一千块,不行一万,买你一篇大作还不成吗?这是定金。”原来,熊瞎子是有备而来呀!从口袋里抖落出两千块人民币,拍按在了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