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春又来,转眼就过了两年。德宗已经成为石棉瓦厂里的老员工,也见证了瓦厂的发展历史。这里的人员流动性比较大,新人有上了半天就忍不住离开的,也有没有干足一星期就开始咒骂老板的;旧友也不断离开车间,比如赵小芸因为失恋发誓永远不回这个伤心之地,而赵钧因为成了植物人只好安静地躺在家里的床上,后来阎得生做起了贩卖水果的生意,也不为陈二爷效力了,金花大嫂学刺绣去了。周围大部分都是从外地来的陌生人,始仪除外。始仪还在德宗斜对面那个位置上,她好像赖着德宗不走。一颗心尽管被德宗伤的支离破碎,可是支离破碎也还是他,她没有放弃。她还是那样古灵精怪,只不过经历多年辛勤的劳动,脸上又多了些淡定。笑出来就像朵花。可是,这花就算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也打动不了对面那只笨牛。德宗还是显得那么没有觉悟,他只是脸上的皮被石灰折磨的更加沧桑了,头发更加蓬乱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变化。他好像已经达到人机一体的状态,生长在在流水线上成为流水线机器上不可分割的零件,似有情感又似无。
赵元昌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可是收破烂儿的积极性很高。他还是很少和德宗说话,父子之间好像没有可以沟通的交集。他在别人面前总是喜欢说大话,喜欢忽悠,能把人忽悠到天上,忽悠到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去,可他在家里就蔫了,从来不和德宗开玩笑,也很少跟他说话。他也很少问德宗关于娶媳妇的事情,也许以为爱情这事是双方的自由,他再插手也没有用,也许他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他只管赚钱,备置各种有利于德宗以后生存和发展的资料。新房子有了,气派的铁门也有了,德宗娶媳妇自然也有了面子,他便面露微笑。他在收破烂儿的过程中,有时候可以收到一些古钱或者瓦罐,他便把它们收集起来想在适当的时候去古玩市场上卖掉,也许可以卖一大笔钱,到时候德宗娶媳妇的时候就不愁礼钱了,所以他经常嘿嘿地笑,有时候还故意拿出来摆在德宗面前,让他看一会儿,让他觉得他爹也是个财主,然后自己又把它们轻轻地收起来,然后放在一个抽屉里,锁起来,生怕被别人偷了去。他有时也用一两句简短的话教给德宗一个道理,最多的就是,人要勤恳。
春过得很快,繁花匆匆地开放,又匆匆地谢落,不知不觉又听到树林间嘈杂的夏蝉的声音。有一天,始仪跟监工头简短地说了几句,然后就拉着德宗离开车间。他们去无忧酒馆参加赵小芸和刘淙的婚礼。酒馆的主人刘大海是刘淙的叔叔,有这层关系,刘淙的婚礼也就由刘大海包办了。赵小芸失恋后和刘淙的关系直线上升,不久他们就恋爱了。这年也就是2005年夏,刘淙刚从学校毕业就和赵小芸结婚了。这可是他们这一届最早的婚礼,始仪可不想错过。在去的路上,德宗问始仪:“我们去哪里?”始仪说:“去看新娘子!”德宗脑袋一愣,问:“新娘子是谁?”始仪答道:“当然是赵小芸了,难道你不知道?”德宗摇摇头。始仪觉得奇怪,她明明收到了婚礼邀请函,如果给的话德宗应该也有一份,可是德宗竟然不知道。她不解,稍等片刻后说:“不要紧,我们先过去看看再说。”于是,就跟着去了婚礼现场。当时,很热闹,酒馆前面的空地上有两个用气球吹起的金色大象,周围有不少来客,里面人声杂乱。赵小芸和刘淙都打扮得很精干,妆粉涂了不少,模样有些不太正常。他们在酒馆门前迎客,见个人就握手,脸上的笑都凝固了。当遇到始仪和德宗的时候,赵小芸收起了笑容,刘淙也跟着不笑了,他们两个用异样的眼神多看了德宗几眼,然后轻轻地叹着气,等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又对其他人变幻出一幅迎客的笑脸。
其实,在举行婚礼前,赵小芸和刘淙已经在计划给谁发请帖,最让他们犯难的就是德宗,因为德宗还算是赵小芸和刘淙的朋友,可他又深深伤害了小芸。最终,小芸还是决定不给德宗发请帖,她不想和他见面,刘淙自然应允。从那以后,刘淙和德宗之间好像就被隔了一层不可触及的膜,仅仅因为小芸的一句话。可是,他们阻挡不了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比如始仪把德宗强拉到他们的婚礼上。如果拒绝的话,那就显示不出他们的宽容大度了,闹不好还会惹出什么乱子,因此也只能委曲求全。
来的人都要上礼,可德宗没有带钱,翻翻口袋,都是空的,只有几个水泥丁子在里面。始仪不太乐意,可她还是帮他垫上了,一人一百。好多同学都聚在了一起,围在一个桌子上,阎得生也在,陈琳也在。大家都相互看着对方,感受着四周热闹的气氛。那厅堂上挂满了五彩的丝带,厅堂里人来人往。各色的人都混在一起,有脸上带疤的,有皮肤嫩白的,有抱小孩的妇女,有穿正装西服的男人,有动作麻利的服务员,有缓慢如蚯蚓的吃货,有精神激愤的,也有默默无声的。说的话也很杂,有夸赵小芸和刘淙人品不错的,有真心祝福的,也有很多谈的是跟婚礼没有半毛钱关系的话题,比如谁生了二胎被罚了多少钱,谁在新的工作单位里高升了,某个镇的镇长背地里贪污公款,某个老板养了一个小三,某个人整容整成了鬼,某个人做梦梦到了大母猪,甚至道德和法律的关系,如此等等。有捋着雪白胡须自作高深的,也有翘着二郎腿瞄着厨房等吃的,有事做的嗑瓜子,没事做还有抠鼻屎的。总之这小小的厅堂下面,各种人都有,各种人性都有,善的,恶的,不善不恶的。这小小的厅堂就是一个小小的社会。汇八方宾客,集人间百态。
过了一会儿,婚礼开始了。厅堂中间铺着一条红地毯,刘淙拉着赵小芸开始走,最后他给赵小芸戴戒指,周围响着感人的音乐。就这样,有情人走到了一起,一个是瘦男,一个胖女,他们被和谐地搭配起来。大家都盯着他们看,很羡慕。尤其是那些没有结过婚的年轻人看来,他们眼神里透露出深切的憧憬。其实,在看到一半的时候,陈琳就被感动了。她很想找个可靠的男人,犹豫了半天觉得德宗好像还可以,至少他看上去不是那种不太负责任的人。她在初恋中受了很大的心理打击,有个帅哥跟她呆了半年,最后把她甩了。那人好像人间蒸发,不见其踪。陈琳当时哭了两天两夜,差点儿就要跳楼。自那以后她对那些表面上花言巧语的人产生了愤恨,凡见这类人都不屑一顾。而德宗恰恰与之相反,正好弥补了她心里的空缺。这年大学毕业后暂时没有工作,她也就开始打德宗的主意。她虽然知道始仪和德宗走的比较近,可她断定德宗对她不在意,所有的态度都写在脸上,陈琳看得一清二楚。她想把德宗拉到自己的身边,于是总是在适当的时机给德宗暗送秋波。德宗似乎也被那眼神迷惑了心智,总是想多看她几眼,也许她确实漂亮,也许她的眼有神奇的魔力。
一股香气飘来,上菜了。大家都夹起菜吃了起来,各个都很满足地照顾自己的嘴。不多时,赵小芸和刘淙就挨着桌子开始敬酒。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德宗这桌。刘淙亲自给大家都斟了酒,然后大家都站起来说“恭喜恭喜”,德宗跟他挨得最近,他便和德宗碰了一下。当所有人都喝的时候,德宗却没有喝。刘淙催促着说:“快喝呀!”德宗傻头傻脑地说:“我不行的,我不喝,这酒不好喝,很麻的!”刘淙无语了,他不敢相信德宗会当着大家的面很清楚地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当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和德宗身上。他故意说了句:“你不要装了,我不信你喝不下去!”德宗有些生气,他端着酒杯迟迟不动,好像被凝固了。刘淙很无奈,于是自己点了点头,随和地说了句:“好吧,你随意!”
可是,德宗仍然没有喝。然后,刘淙就走了,其实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恼气。从那以后,刘淙便不愿意和德宗交往,德宗便不愿意和刘淙交往。
一句话有时候就是一种隔膜,它将人与人的关系无情地割裂。仅仅因为一句不太好听的话或者不太吉利的话就可以扰乱一个人的心绪,就可以隔断彼此之间的情感。伤到一个人的利益,这个人原本清澈的心境里就会迅速生出一条毒蝎,不断地生出毒液,不断地侵蚀人的内心,最后在人的价值观念的层面留下很多被啃噬后的残缺。人心会像吸了烟的肺一样变得灰黑,不正常。为了一点儿利益,别的人都不是人了,都是畜生,甚至连畜生都不如,都是垃圾,都是废物,甚至连垃圾废物都不如;为了一点儿利益,自己会发育成类似于畜生的动物,自己的红心会变成黑心。难怪有人说,自古至今人无情,利益之争半点心。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世界上就没有人了。各个都会变成鬼,变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