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钧自知惹了德宗,心里很不平静。他上了两天工,状态都不好,混料的比例也把握得不太精确了,监工头为此还批评了他一顿。他是那种很讲哥们义气的人,只要当你是个朋友,就很在乎你的感受。若遇到陌生人,他也不主动打招呼,也不太热情。可如果你们熟识了,你在他心里占了一席之地,那么他就会使出甘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概;当然,他也很害怕自己伤害自己的朋友。但他又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针对德宗的观点,反驳了几句而已。难道德宗的观点就不容别人反驳吗?他本来没有错,可即便如此,赵钧都觉得自己心里有些内疚。他好几天都睡不好,还做混沌的噩梦。平时,他睡的可香了,一倒头就能睡很长时间,叫都叫不醒;可近来,睡眠状态实在不佳,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有一次车间的机器坏了,工人都休息。他便特意去德宗家里聊天,说不上是去道歉,就是为了缓和一下他们的关系。来回聊个天,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都会散掉。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破这层冰,那么再小的事也会闹成一片不悦,甚至演化成一个充满怨恨的荒原。
这一天,阳光还算明媚,好多瘦弱的麻雀在道路上捡食,蹦蹦跳跳的。赵钧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棉衣,朝德宗家走去。原来远远掠过那层矮墙就可以直看到德宗家屋里的情形,现在赵元昌把屋子翻新后垒起了高墙,便看不到院子里的东西。赵元昌觉得那用木板拼成的破烂木门缺乏美观性,而且经常有狗猫蛇兔从那破门里乱钻,弄得院子里很乱,而且德宗如果要娶媳妇的话,那媳妇也八成看不上这破门。时代在发展,人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女方对男方家的家门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况且,镇上其他人家的大门也都很气派。为了顺应时代,为了跟上大家的步伐,为了不给德宗拖后腿,他便捉摸着怎么弄这个工程。赵元昌找了份儿自己勉强可以干下去的收破烂的活儿,不多久都把挣来的钱投入到修建大门上了。如今这大红铁门已经成型,上面有精细的图案,看上去很美观,很气派,野狗也钻不进来了,就连公鸡使劲飞都飞不过门墙。整个院子好像被包裹起来,变得很封闭。不过,这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时间长了,有趣的人就编出一个奇怪的形象,说那屋子里有个男孩儿好像在闭关修炼,屁股底下已经生出根来,身上也长出了绿茸茸的苔藓,总之窝在那个老房子里不出来了,这个男孩儿就是刘德宗。知道的人从德宗家门前走过大都会忍不住嗅嗅鼻子,看看有没有发霉的味道传出来。有了封闭的大门,更像那么回事了。赵钧远远望去,只能看到那个大门。里面的东西,一点儿都看不到。保不齐里面真有一个修炼着的道士,这也不是不可能。天下能人多的是,正在家里修炼的人多的是。
在别人看来,那大门里到底藏了什么总是个疑问,而赵钧却清楚地知道那大门里住着一个好友,他的名字叫德宗,他不是道士,他不喜欢炼丹。赵钧推开德宗家的铁门,然后径直走向屋里掀开幔子。德宗见到他之后,有些惊讶,因为赵钧平时很少来他家。他看着赵钧,眼神里有一些无奈和迷惘,有一些不知所措。他又开始面对一个活人发呆,也不请赵钧进屋说话,一个嘴好像变得没有交流功能了。赵元昌见德宗没有反应过来,就朝着德宗的耳朵小声地说:“还不让人家进门,傻小子!”这时,德宗才说让赵钧进屋,慢腾腾地给他搬了一个凳子放在自己身边。这时,他们两个围着炉子烤火。程浩和赵元昌坐在喝茶聊天。他们在聊鲁宾逊,赵元昌说鲁宾逊在孤岛上一个人肯定很孤独。程浩叔说,不,他不孤独,还有个野人陪着他,没有人陪的人才是最孤独的。赵元昌说:“那你说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吗?”程浩叔说:“当然有,比如流浪汉,比如死人。”赵元昌哈哈地笑了起来,两颗黄牙也齐整地露出来。这都是他吸烟的缘故,他是个烟不离身的人,平时抽就使劲地抽,不抽了也要在左耳朵上夹上一根烟,什么时候想抽了拿下来就点上了。德宗经常看赵叔的头型,总以为其中有些不对劲,后来才发现是因为多了一根烟。
他们聊完以后,才发现屋子里很安静。赵钧和德宗没有说话,只盯着火炉看,不知道能从那铁锈的炉子和冒出的青烟中看出什么奇特的景观。在很多普通人的眼里,那铁炉里充斥的都是无聊和乏味。赵钧觉得太拘束了,被两个大人盯着看。他想要离开了。可是,他又没有把重点传达出去,情急之下他便贸然地说:“德宗,那天不好意思,不要见怪!”德宗哦哦地点头,点得也不认真,应得也不恳切。他根本不清楚赵钧跟他说的是什么,就糊里糊涂地答了上去,表示了不该表示的态度。他似乎心不在焉,好像还想着等赵钧走了做些别的事,比如看电视,比如雕木头,等等。不过,确实,赵钧没等几分钟就说要走了。他还特意把“我要走了”这几个字特别地强调出来,每个字都用了重音,以保证它是清晰响亮的,以保证它能够顺利地传入德宗的耳朵,以保证他能够感应到他的存在。他希望德宗给他一个让他心安的回应,比如“满点走”、“回头见”这类的话或者一个温馨的笑容、一个友好的示意,可是他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最后留下的只有那张活死人的脸,那副没有感情的神色。赵钧已经走出院门,德宗还坐在火炉旁边一动不动。他听到了赵钧走时在大门那里留下的一些声响,可他就是没有动。他本来很想对赵钧说句“慢走”,可是赵钧走了以后他才发现这两个字才清晰地停留在脑海里。他的反应迟钝到如此这般让人不敢相信的地步。
见赵钧走了德宗没有出门送他,赵元昌显得有些不高兴,他催着德宗赶快出去送送人家,德宗便顺了他的意思出去了,可这时他才发现赵钧早已经走远了,他转过远远的巷口去了另外一条已经超过视野范围的道路,于是德宗傻傻地看着远处,白送了一趟。他的心里空落落的。然后,他又返回屋里。
午后的天气很快变凉,初冬的天又开始显出股昏昏沉沉的样子。赵钧在无忧酒馆里喝酒。这天,店里人少。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点了几碗面,要了一壶酒,十来分钟后就走了。只剩下赵钧一个客人。他喝了整整两个小时都没有停,花生米都吃光了,又要了一盘。他喝酒不上脸,不像某些人喝几口脖子就红的像猴屁股,可是他的脸色却发白,喝得像个抹了白胭脂的无常鬼。他喝多了,脑袋晃来晃去,口里不断说“德宗不解”。不知道是德宗不理解他,还是他不理解德宗,混混沌沌的,也许只有他最清楚,也许连他都不清楚自己说的什么鬼话。隔上一会儿说一次,百说不厌。别的不说,还专说这几个字。前台的服务员听到了,都觉得他有毛病。偶有喝得兴致高昂的一次,他边喝边大声地叫着“德宗不解”。那声音何其悲壮,怕要把整个酒馆都震动了。老板刘大海本来沉迷于“魔兽世界”的游戏,在办公室里悠哉游哉的。可听到声音,也禁不住开门去看。他瞟了两眼,见赵钧已经喝得动摇西晃,怕是不能和他正常交流了,于是又返回到办公室,心里纳闷。
过了一会儿,他又大叫了一声。刘大海又从办公室出来。这时,他觉得赵钧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吩咐一个服务员将之扶起送回家去。他的身子已经软了,很难正常走路。服务员过去把他当成一条没有感觉的肉使劲地拉出座位,然后拖到门口。外面的凉风吹过他的头,马上清醒了不少。他把服务员推开,自己晃着走了。服务员不放心又扶住他的胳膊,可他又狠狠地甩开他的手,说“我死了都不要你管”。那服务员眉头一皱,转身离开了。可是,他刚走了没几步,就被车撞了。地上流了一堆血。那服务员很慌张,他马上告知刘大海。随后,赵钧被及时送往医院。后来,赵钧就成了植物人,一个人躲在白色的绷带条里,只露个眼睛,眨巴眨巴。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刘大海给赵钧赔了几十万,快把积蓄赔光了。他把惹祸的根源归结到了德宗身上,他认为德宗是个灾星,肯定是他在诅咒,赵钧才被撞车的。虽然他和德宗的干爹关系不错,可是他对德宗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德宗从来都没有光顾过他的酒馆,没有给他投一毛钱,在路上遇到从来都不称呼他,总是以一颗陌生的眼神看他。这样无礼也就罢了,还要诅咒赵钧,让赵钧死掉,让他赔钱。总之,德宗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不是小扫把星,就是大扫把星。刘大海是个迷信的人,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了,都喜欢从中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用以避邪,用以安慰他那颗无辜的心。德宗真倒霉,居然被他扣了莫须有的帽子。要想摘掉这帽子,除非刘大海神志清醒地帮他摘掉。如果他变成疯子,那么宇宙毁灭了也无济于事,德宗永远也翻不了案。自从赵钧被撞成植物人以后,刘大海对德宗的态度也变得恶劣了。凭着某些奇谈怪论,凭着某些看上去似乎有道理的分析,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就这样破裂了,连主体都没有明确地意识到。就像一个相信双子座的女人在找伴侣的时候,把所有非天枰座的男人都无情地排除掉。
每个人都在选择,但选择时到底凭借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