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青柏镇的基础建设迅猛发展,很多新型企业都入驻到镇里。不少大学生毕业后都选择回镇里工作。刘淙在无忧酒馆里给刘大海当秘书,还有不少人进了葡萄酒厂。镇南开发出一片优质葡萄园基地,配套生产葡萄酒,经济效益很好。陈琳毕业后也回到镇上,不过她没有去当秘书,也没有去研制葡萄酒,而选择在她叔叔的厂子里干。他老爹是陈二爷石棉瓦厂的总管,也就是陈平川,算是个小小的富二代。凭借她老爸的关系,她在会计处谋了个助理的职位,平时多抄账本或者帮老崔核算。可这孩子也是个不太安分的主儿,从来都不准时上班,想出去转悠就出去转了,老崔也不好说她,因为她是总管的女儿,如果对她女儿说三道四,怕老板把他的皮给揭了。其实,陈琳也不是真要在这厂房里工作,她就是想见德宗而已,如果能发展成恋人以至于步入婚姻的殿堂,那样最好。
她是个很有魅惑力的女人。工厂里一大堆的男工有事没事总喜欢盯着会计室,因为只要陈琳从里面出来,大家都可以看到她的美貌。就是女工也总喜欢看她。如果她在场院里逗留,好多人都会透过车间无遮蔽的门去瞧,有的还伸头。车间里工作的人因为看她出过很多洋相:有人居然没注意自己在扳电闸触了电,幸亏命大没有被电死;有的流了鼻血,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把那鼻血吃进嘴里;有的忘记了操作某个环节,被监工头骂得猪狗不是,可骂过之后,那人又不由自主地往外看,有时还发笑,监工的见了便以为又多了一个神经病。尤其是夏天,人穿的暴露,陈琳又总是喜欢穿些短裙之类的服装,工人们看的更勤了。有几个无聊人,在吃午饭的时候总是跟她说无聊的话。比如有一次,有个人凑到她跟前对她说今天的阳光很猛烈,陈琳没有理他,然后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了,其实他就是想多看她几眼而已。厨房里的两个胖婶看着陈琳,再瞧瞧自己那堆满了肉的身子,都很无奈。德宗虽然平时对什么都不太关注,但对美女的态度却不一样,好像出自天性,见到美女要自然地多看几眼。总之,陈琳来到厂子后,各个精神上都有些躁动。不漂亮的女人见了她要么自卑,要么羡慕;男人们见了她要么心动,要么独自感慨。
其中一个叫二狗的年轻人是最早对陈琳动心的。他是个司机,经常从邻镇邻村收集硬纸片送到石棉瓦厂。严格来说,他不算是石棉瓦厂的工人,只是跟石棉瓦厂有稳定的经济合作关系。他帮瓦厂运原材料,瓦厂给他付钱,如此而已。瓦厂还联系了其他几个送硬纸片的,二狗的工作其实是很自由的,想运就运,不想运也没有人强求。自从看见陈琳出现在陈二爷石棉瓦厂后,二狗便把其他地方的业务都推辞掉了,只给石棉瓦厂运输原材料,他来往于瓦厂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有时候收到的纸片还没有半车也要拉回来。他这么做全是为了陈琳,他对陈琳动心了,想追她。这二狗别看是个在风尘里奔波的三轮车司机,可皮肤细腻光滑如女人的脸,人长得也俊。时间长了就有人说,要问青柏谁最帅,邻家男孩赵二狗。二狗身材均匀,浓眉大眼,很像武侠片里的风流侠客。他经常和陈琳搭讪,没过几日就熟了。可是,他们的关系失去了平衡,陈琳越来越像高高在上的主子,而二狗越来越像主子身边唯唯诺诺的男仆。陈琳让他往东走,他不敢往西瞧;陈琳让他去喝尿,他不敢不喝。二狗成了陈琳手里的骰子,只有陈琳玩他的份儿,没有二狗玩陈琳的份儿。
有一天,陈琳让二狗去车间里顶替德宗,说他爹有事叫德宗。其实,她爹并没有叫唤德宗,陈琳对二狗撒了谎,她真正的意图是想和德宗见面。因为平时德宗根本没有闲暇时间聊天。他每天24小时都处于忙碌或者休眠的状态,半天用以辛勤地劳动,半天用于睡觉。想来,也只好用这个办法,陈琳才可以和德宗好好谈谈。二狗倒没有什么异议,脸上居然还有几分喜悦之色,好像觉得被陈琳使唤是件幸福的事。他笑着走进车间,换下德宗,没过几分钟德宗就出来了。这天,天气炎热,地面上皮都干的卷成了卷儿。只有瓦厂附近的那片树林好像很凉爽,绿荫荫的。陈琳叫了德宗过来,便去那树林里散步。
德宗忙问她有什么事,陈琳说让他陪陪她聊天。这话很笼统,德宗不清楚她的目的何在,况且也没有获得陈大总管的批准,于是感觉心里很乱。可是,陈琳毕竟是陈平川的宝贝女儿,不敢轻易得罪,他便也遵从了她的意思,跟着她聊天了。陈琳问德宗,有没有恋爱。德宗说,没有。陈琳又问他平时在家做什么。德宗说,雕刻。陈琳的眼睛里也顿然生出很多惊异,她像个幼稚的小女孩儿,好奇心突然迸发出来。她眨着眼睛问德宗,雕什么东西。德宗这时却又打破了惯常的表现,不再只回答几个字,而且学会了解释和补充。他说,最多的是莲花。紧接着就谈起了跟莲花关系不大的内容,又把他以前给赵小芸讲过的那一大堆都又重复了一遍。陈琳虽然听得跟不上逻辑了,也搞不清楚他说的那一套,但是她也喜欢莲花,便努力地听着。可她的心思全不是在听,而是想要真正地见识见识。等德宗说完,她便马上说“既然如此,那有空你送给我一个”。这才是关键。德宗点了点头,他心里觉得暖暖的。他不知道,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追陈琳了。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好像开始关心别人了,好像开始积极主动了,好像突破了他那顽固不化的模式。
自从陈琳说了那句话以后,德宗还专门请了一天假去山林里寻找合适的木块儿。因为他觉得自己以前雕的都不是特别好,如果要送给陈琳的话,一定要找到一块儿最好的材料,形状也要最像莲花。那天早上,他从一只懒猪突然变成了一只勤奋的猪,居然比赵元昌起的还早,赵元昌还以为他是在梦游,后来才确信是真的。德宗早早地便去往山上寻找有利于雕刻莲花的木头,他搜寻了很久,中午饭都没有顾得上吃,终于快到黄昏的时候,他找到一块儿很好的木。回家后,他把中午赵元昌吃剩下的饭菜热了一下,随便夹了几口就算是午饭和晚饭合并了,这天便不用再吃东西了。紧接着就坐在沙发上开始雕。如今,生活条件改变了不少,家里的炕改成了床,四腿松动的小凳子改成了沙发。德宗坐在沙发上很舒服,他雕刻也很仔细,生怕哪一点雕的不好看,到时候让陈琳笑话就不好了。他把雕刻的器具都修整了一番,保证它们能够把功能发挥到最佳。到了晚上很晚,他才睡觉,他想用最快的速度雕刻完,那样就可以很快送到陈琳的手里,让她一睹为快。雕了一天,已经雕的很不错了,可他还不满足,便又反复雕磨,又过了一天才勉强收工。
有一天,德宗趁不上班的时间,又去了瓦厂附近的林子里。他和陈琳约好了见面。这天天有点儿阴,层层的乌云压在头上。德宗在林子旁边一直等,他好像开始喜欢一个人,开始担心一个人。等不到就焦急,来回地走。终于等到陈琳过来,德宗马上把自己亲手雕刻的莲花送给她。陈琳拿过莲花,道了谢,很高兴,很兴奋。她爱不释手,拿着那雕刻的莲花反复地观看,如获至宝。可是,没过几秒钟,陈琳就马上变得很冷静,她说她姑姑刚生了个女儿要前去道喜,便又匆忙地打了个招呼离开了。德宗看着她离开,眼睛里浮现出一片彩虹般的灿烂。连日来,他的魂儿好像被陈琳勾去了。他居然变得很健忘。
他忘记了给赵叔买药。赵叔肠胃不好,需要吃特制的药,这种药只有石棉瓦厂附近的黄大仙那里才有。某天,德宗上班前,赵叔告诉他顺便带一盒药回来,可德宗忘了带。那夜赵叔肚子疼了半天,后半夜没有睡着,第二天早上开始发高烧。他那脸上一片惨白,就像在水里泡了好几天。眼睛里的光也很散漫,就像一片浓重的乌云下面的亮光。但是,当时德宗还像个死猪那样睡在床上,打着比猪吃食还响亮的呼噜,很吵。赵叔没有管他,忍着痛,自己去了医院买了点儿药,才勉强对付过去。等他从医院回来以后,德宗还在睡,半个被子盖着上身,头都被蒙住了,一条腿还在凉被外面露着。赵叔帮他把被子弄好,又随便吃了一点儿,起着那个单薄的小三轮车去邻村邻镇收破烂。他知道不久的将来,德宗将要结婚,彩礼要好几万,得提前预备,不能不管,钱还要抓紧挣。不能让别人看不起,不能让别人笑话德宗有个没钱的爹,不能给德宗制造压力,趁着还有口气多劳动劳动,多赚点红票子,能赚一毛是一毛,能赚一分是一分。不能怠慢,不能松懈。于是,他脑子里总有着一种牵挂,能做些可以赚钱的活就去做,自己费心费力也不要紧;于是,他的白发越来越多,已经找不到几根儿纯黑的;于是,他的皱纹越来越多,密集的像千年古树的年轮;于是,他的眼睛越来越凹陷,好像一汪生命的泉水在慢慢枯竭;于是,他的牙越来越少,变得越来越丑;于是,他变得越来越憔悴,越来越不堪时间与死神的拷问。
德宗也忘记了给狗喂食。平时,他都会在中午十点半起床然后喂狗。可是某天,他居然匆匆地离开,没有去喂狗。那条老黄狗为此郁闷了好几天,看德宗的眼神都变了。这狗也是有感情的。德宗第一次来的时候,它汪汪地叫,想要把德宗的皮撕烂。可第二次就不乱叫了,后来八年间德宗每天都给它喂饭,它对德宗的态度变好了。有人在门口说德宗的坏话,这狗似乎都能听得出好歹,要狠狠地朝那人吼叫几声。这狗也逐渐衰弱,它的活力不如以前了,摇尾巴也摇的不那么美观了。它的眼神不好使、嗅觉也变差了,有一回竟然在馒头和砖块之间作选择,分辨不出哪个是可以吃的。它的胃口也差,就算你把一块儿肉放在它的眼前,它都懒得张开嘴去吃。它的毛散落了很多,随着风飘散在各处,院子里很多地方都落着枯黄的狗毛,空气里混着许多狗毛的味儿。